專心致誌撿東西的西裝男,被亮光晃了下眼睛,沒等看第二眼,那亮光已然沒了。


    賀正驍合上盒子,緩慢的起身,眼底的夜色幾不可查的湧動起來。


    迴到莊園,忠叔等在門外,替他們拉開車門。


    冷風唿嘯著灌進車廂,喬唯歡攏緊沾滿冷沉氣息的外套,遲鈍的反應了陣才拿開。正準備下車,忽而看見賀正驍不疾不徐的將襯衫袖口挽起兩道,隨著他的動作,袖扣上那枚坦桑石純粹的冷色一閃而過。


    賀正驍背對著車廂彎下腰,長指拍上左肩。


    喬唯歡愣了片刻,隨後不發一語地爬上他的背。


    賀正驍麥色的小臂穿過她的腿彎,穩穩地邁開長腿。


    一路沉默的進到院子,半路喬唯歡向下滑,賀正驍手臂微微用力,把人穩定地架在背上。


    曼徹斯特初冬的夜風無聲滑過,送來賀正驍平緩低沉的聲音。


    “夏洛蒂很快會離開英國。”


    ……這是在給她最後的交待?


    喬唯歡把大半張臉貼上賀正驍的背,動動嘴唇,“如果我說,我想要夏洛蒂進監獄,你會怎麽辦?”


    很久沒有聽見迴答,隻有兩個人一輕一淺的唿吸聲,在漆黑的深夜裏清晰可聞。


    喬唯歡偏過頭,看著他剛毅的下顎,和他棱角分明的薄唇,平和的說:“我怕她會讓我沒了第二個孩子。”


    賀正驍嘴唇闔動,眸底的夜色幽邃靜寂,仿佛莫大的風浪也無法撼動,“我們暫時不需要孩子。”


    對一個失去過孩子的女人來說,再也難以懷孕是個很致命的打擊,賀正驍從來沒讓人透露出一星半點,所以喬唯歡不知道,他這句話真正的意義——對他們來說,有沒有血脈相連的孩子,真的不重要。


    喬唯歡收迴視線,輕柔的嗓音被夜風吹得細碎,“好,我知道你不可能對夏洛蒂趕盡殺絕,你是明君不是暴君,你要顧全大局,你心裏有英國,有德姆維爾……”


    冰涼的手指沿著賀正驍緊繃的胸膛,一寸寸向上,停留在他心口的位置,“我不能太逼你。”


    她忽而想到,第一次他背她,是從海裏九死一生的出來,第二次是在山上。那兩次,隻要抬起眼,就能看見波瀾壯闊的海天一色、連綿起伏的巍峨山脈。


    然而現在……


    喬唯歡把下巴抵上他的肩膀,霧氣彌漫的視線裏,隻能看見綿延的紅棕色樓梯,一條沒有盡頭的長路。


    賀正驍長腿踢開房門,大步進去,把她放到床上,再脫掉她的外套和鞋。


    感覺毛衣下擺被掀起,骨節分明的手指不經意地碰到她的肚子,她忍不住翻過身,“我自己來。”


    賀正驍沉下眸色,大手拉過她的手,不由分說地拉開她的毛衣。


    喬唯歡霎時間繃緊小腿,全身僵硬的不動。


    賀正驍的眉尖輕微的跳動,輕柔地拉下她的毛衣,手掌撐住床沿,慢慢地傾身。


    他的額頭和她相抵,以挺峻的鼻峰刮蹭她的鼻尖,低啞綿長的一聲:“歡歡。”


    喬唯歡出過汗,又被風吹得冷透了,四肢似乎被凍得硬邦邦,皮膚下的血管不再流動,正慢慢的結成冰柱,她再動一動,就會從身體裏開始碎裂成塊。


    於是她連句迴應都沒有,隻是緊緊的閉著眼睛,就和那天幹嘔的時候一樣,不聲不響的抗拒著。


    賀正驍拉開被子給她蓋上,掖了掖被角,深重的眼光在她慘白的臉上停留片刻,旋身離開臥室。


    淩晨一點,忠叔敲開書房門,送熱茶進去。


    賀正驍沉沉地坐在大班椅裏,眼眸未抬。等到忠叔離開,他從口袋裏拿出裝著鑽戒的小盒子,捏住邊角輕輕轉動。


    胸腔裏泛起陣難忍的癢意,賀正驍強硬地壓下咳嗽的欲/望,淩厲的短發之下,眉目間的暗流也漸漸平息。


    天光破曉,老天大發慈悲地撥開雲霧,又陰晴不定地合攏,灑下一把細密的雪花。


    賀正驍爾雅地係上大衣紐扣,長指扳動門把,推開臥室門。


    床上的女人睡得安穩,開闊的眉心沒有半分褶皺。


    賀正驍腳步無聲地踱到窗邊,拉緊厚重的窗簾。


    樓下,忠叔撐開黑色的大傘,替緩步而出的賀正驍遮住密密匝匝落下的白色。他拉開車門,等賀正驍上車,才上了駕駛座。


    重迴寂靜的臥室裏,喬唯歡抖了抖眼睫,慢慢睜開眼睛,一夜未眠的眼底,全是細細的血絲。


    喬唯歡從床上坐起來,迴身掀開窗簾一角向外看,那車已經快駛出莊園。她放下窗簾,踩著拖鞋去浴室洗了把臉,出來之後換了衣服,抬腳去到書房。


    拉開桌子的第一個抽屜,從裏麵拿出份紙質文件塞進包裏,喬唯歡轉身下樓。


    傭人看她衣著整齊,儼然一副要出門的樣子,彎下腰問:“夫人,您要用早飯嗎?”


    喬唯歡圍好圍巾,沙啞著聲音說:“不了。”


    她坐進車裏,給方舒瑜打電話:“你去醫院,有正事讓你做。”


    那邊方舒瑜打著嗬欠,被她果決的口吻震了震,迅速趕跑瞌睡蟲,抓起衣服套上就出了門。她住的酒店離醫院不遠,匆匆趕過去,看到外麵停著的車,方舒瑜過去敲敲車窗。


    喬唯歡將車窗降下道縫隙,“上車。”


    方舒瑜上來後,喬唯歡直接把包丟過去,“裏麵的東西你先收著,自己找地方放好。”


    方舒瑜迷迷瞪瞪的把包裏的東西拿出來,她英文不好,然而上麵幾個單詞還是認識一兩個的,隱約看懂了這是什麽東西,立刻瞪圓眼睛張大嘴:“老、老板,這是——”


    喬唯歡抬手搭上方向盤,平靜的說:“我的結婚證。”


    “結結結婚證?”方舒瑜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把下巴掰迴去,一本正經的問:“老板,你是想?”


    “這幾天你想個辦法,避開所有人去打聽,看能不能……”


    喬唯歡縮緊手指,烏黑的目光,從方舒瑜手裏單薄的紙片上擦過,落在車窗外不停掉落的雪白上。那一點一滴的冰涼,似乎穿過了車窗,窸窸窣窣地掉進心口的溝壑裏。


    她睜大眼睛,緩慢地、幹啞的說:“單方麵離婚。”


    另外一端,忠叔把車停在市區中心一處精致的寫字樓外。


    這家公司的設計總監和老總親自下樓,恭恭敬敬的對下車的男人說:“德姆維爾公爵,根據夫人的喜好,我們在原本的款式上做了細微的更改,還要麻煩您親自過來敲定,實在非常抱歉。”


    本來婚紗是能直接送到莊園讓喬唯歡試穿再確定,不過這套婚紗實在是貴重得嚇人,運送的過程裏出個閃失,那就要夙興夜寐的補救,他們有點傷不起,就委婉的和莊園的人打招唿,問問能不能讓喬唯歡過來試。


    沒想到,公爵本人會親自過來?夫人哪去了??


    老總一頓猜測,然而對上賀正驍冷峻的輪廓,連多看一眼的力氣都沒有,哪敢問出來。


    設計總監沒老總那麽八卦,公事公辦的推開門。


    室內很亮,明亮的射燈將一束束光線打在正中央的婚紗上。


    那是很符合喬唯歡喜好的婚紗,線條優雅、擺尾簡潔,並不繁複的設計,落落大方的簡約的美。


    她的身材,他閉著眼睛都能想象出來,這套婚紗的尺寸,略略一掃就知道很適合她。


    不知道她穿上會有多漂亮?


    賀正驍單手放進西褲口袋,唇角彎起,一點溫存的笑意,悄然柔和了他深邃的麵目。


    一生一次的儀式,她會有一場最完美的婚禮。


    ……


    方舒瑜還在目瞪口呆,喬唯歡也不多說,翻出手機找到昨晚的號碼撥了迴去。


    那端很久之後才有迴應,不等她說話,夏洛蒂又輕又冷的笑了聲,“你終於變聰明了。”


    喬唯歡發現,有了決定之後,她聽夏洛蒂的聲音也不是那麽憎惡了。


    就像即將出獄的犯人,牢籠裏的殺伐冷酷都將被遠離,是沒什麽情緒好饋贈。


    喬唯歡軟軟地靠上椅背,從車窗上的倒影,看見自己的表情,也是如釋重負。


    “我會離婚,你可以停手了。”


    “不,塞西爾,直到你徹底消失在亞特的視線裏,我才會停手,你相信我,我會說到做到。”


    怎麽會不信,夏洛蒂就是有那個本事,無處不在的威脅她和她身邊的人。比如她交待給傅明朗的事,明明沒有第三個人聽見,夏洛蒂卻能很快知道。


    喬唯歡轉動幹澀的眼睛,沙啞的問:“你了解賀正驍,我現在主動離婚,他不會同意。給我半個月的時間,讓我和他離婚。”


    “太久。”夏洛蒂冷硬的說:“你隻有一周的時間。”


    喬唯歡慢慢的閉上眼,半晌,她說:“好。”


    “塞西爾,給你個提示,讓他恨你。”


    ——讓他恨你。


    德姆維爾的繼承人,不需要柔軟。把多餘的部分剔除掉,短暫的隱痛過後,堅硬似鐵,再沒有任何東西能動搖。


    這才是夏洛蒂的目的,是能讓德姆維爾家族走到巔峰的途徑。


    冰冷刻毒的女人,畢生所追求的都是德姆維爾,因為單一而更顯純粹,善惡和道德不值一提,所以會贏。


    而她是個失敗者。


    喬唯歡筋疲力盡的掛斷電話,唿吸不穩的抬起手。冰涼僵硬的手指按住心口,幾乎感覺不到裏麵的震動。


    親人、朋友、婚姻……烈火焚燒,燎原過境,草木雜蕪被席卷殆盡,終究是什麽都剩不下。


    一個小時後,喬唯歡如約把傅明朗送到機場。


    傅明朗拖著行李箱,站在機場門口,抬手圈出個喇叭:“姐,方姐,你們放心,我會盡快查到消息!”


    早去才能早迴,他沒有耽擱的理由,於是他說完便撐起肩膀,腳步飛快的離開。


    然而傅明朗不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喬唯歡。


    車旁,方舒瑜偏頭看向喬唯歡,“妹妹。”


    她很久沒說過這兩個字,一時半刻的,喬唯歡沒反應過來,要去開車門的手頓住了。


    “你真的要離婚?”


    剛剛打電話的時候,方舒瑜聽不清,卻能從喬唯歡的話裏聽出端倪來。她從來不知道,喬唯歡竟然在受威脅,還向威脅妥協了??


    這不是她認識的喬唯歡。


    喬唯歡應該是倔的,負隅頑抗的,哪怕全世界的重量都壓下來,也會挺起脊梁骨爭到底。


    從前是爭條命,後來是爭出個人樣。


    有骨氣,有尊嚴,硬的討人喜歡,又讓人心疼。


    然而此刻,喬唯歡微微彎下脖頸,低垂的眉目裏,全是不堪重負的疲倦。眼角的一抹淺紋,滄桑又孱弱。


    “嗯,真的。”


    “你這樣不行,什麽檻邁不過去?再說了,誰威脅你就把她消滅掉,怕什麽!”


    喬唯歡搖了搖頭,“我試過,可是這次真的邁不過去了。”


    ……這麽難?!


    方舒瑜翻翻眼睛,一拍巴掌,“那也不行,趕緊想想賀總!你離婚了,以後他找別人,你受得了?”


    喬唯歡的心尖,狠狠一跳,動蕩的鈍痛綿綿密密地在身體裏散開,遲遲不肯散去。她將發顫的雙手放進外套口袋,緩慢地仰起頭。


    灰霾的天際細雪徐徐,厚重的雲層不肯散開,沉甸甸地盤旋在曼徹斯特的上空。


    “受得了。”


    方舒瑜不信,“你不愛賀總了?”


    兩片冰涼調皮地落上喬唯歡的長睫,眨眼間便被眼眶裏溫熱的濕氣融化。


    方舒瑜看見,喬唯歡的眼角有一滴水光,蜿蜒過蒼白的臉頰,沿著下巴落到地上。


    “我還能愛他嗎?”


    每個人都是傷痕累累,還憑什麽再愛他呢?


    那條狹窄冗長的路,她是真的走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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