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水芙坐於榻上,望著世兄喉間冷哼,推門而去之後,方才撫著胸膛,長長唿了一口氣,放下心來。葉縉剛一離開,葉水芙臉上那如同新月一般朦朧的雙目之中,方才出現了歡欣雀躍的神色。忙迅速挪到江安的身畔,細細觀察他那俊朗的眉眼。即便是身處險境,服下迷藥,被捆地如同粽子一般,江安仍是安然躺於榻上,閉目養神,臉上看不出一絲愁容,甚至是一派悠閑。


    葉水芙伸出手來,輕輕地觸碰著江安的青衣,江安有感,嘴角便勾勒出一抹淺笑,徐徐睜開了雙眼。葉水芙見他忽的睜眼,突然憶起方才世兄所言,敵人之說,一個哆嗦,忙縮迴手去,清麗如水的眼眸之中,蕩漾起幾絲惶恐的漣漪,身子也慢慢向後縮去。江安見她如此,心裏有些不忍,手指微微動了動,徐徐開口,柔聲一句,“夜已深了,公主還不迴房休息?”


    葉水芙聽得他出聲,一時間竟有些慌亂,便低下頭去,臉上亦是泛起一抹紅雲,雙手搓弄著衣角,不知作何言語。江安窺得,一時愣住,隨後便是哈哈大笑起來。他轉頭望向那身著紫衣的女子,細細地將她打量一番,隻覺她身姿綽約,眉目如畫,恍惚天外仙子,顰顰邁步,步步生蓮,好似嬌花搖曳,弱柳扶風,一雙清麗眸子,帶著幾分惶恐,倏忽閃爍著,恍若白水銀裏養著兩丸黑水銀,似初生嬰兒般,不染塵緣。江安盯住她的眸子,竟覺幾分熟悉,恍然之間,竟覺那雙清麗眸子裏,好似泛起些許迷霧,竟是越來越悠遠起來,似真似假,如夢如幻,一種絕美卻不可觸碰的遙遠。


    這樣的眉眼,在江安的眼中,仿佛和七年前蓉城紅葉林中那隻翩躚紫蝶的影像交疊起來。阿薇......阿薇!他的心底,驀地爆發出這樣的一聲唿喊,清醒過來之後,便是徐徐閉上眼睛,喉間發出一絲蒼涼的苦笑,自嘲一聲,怎麽,還是忘不掉麽?七年了,始終忘不掉麽?那段幼年的癡纏,他早已分不清是童真還是深情,那樣重疊交錯,映成一灣月下清泉,在他的心中蜿蜒流淌著,源源不絕。那林間的一抹楓紅,濺了誰的血絲,漫天而舞,終隨業火燃透,化為西天殘陽。依稀美夢,恍若水晶,一如夢曇,破碎凋零之後,徒留誰人,用盡一生去拚湊,去懷戀。然而經年幾過,滄海桑田,又是誰將繁華的流年黯淡,蜿蜒成一聲長長的太息。


    “恩恩......”聽得他喉間發出的那聲不經意的歎惋,如此悲涼。葉水芙心中揪緊,不禁驀然抬頭,喉間發出一聲沙啞的低問。纖手出雲袖,皓腕輕翻,連同掌中紫紗一起,流光飛舞,繪一抹西天彤彩。幾番婉轉,江安終於會意,雖是此時全身乏力,頭腦也昏昏沉沉,仍是強打著精神,淺笑一聲,“我無恙,公主莫要操心了。”


    江安徐徐閉上眼睛,心裏輕輕念一句,想不到棲檸王葉淮,還有著如此蕙心蘭質的女兒,即便是對一名俘虜,也照顧地如此盡心。不由得有些悵惘,在心裏歎一聲,此番亂世,不知又有幾人,擁有如此纖塵不染的明眸與心境?


    葉水芙坐在床榻之上,徐徐伸手,觸摸到江安身上那些粗粗的繩子,不由得喉間發出一聲輕歎,抬頭對上他的眸子,竟是滿眼的悲愴與歉疚。江安見她如此,尷尬的輕笑幾聲,卻不知如何言語。他躺在床上,周身都使不出意思力氣,忽的腦袋裏,襲來一陣劇烈的疼痛,他皺了皺眉頭,想要抬手捂住,卻發現自己手腳被牢牢鉗製,隻好長歎一聲,閉了雙眼。他的判斷力變得越來越低下,耳畔似乎也不再能聽到身側女子咿咿呀呀的唿喊聲,意識也逐漸不清楚了起來,江安咬牙,心裏掙紮一聲,“十裏香醉,不愧是迷藥之王!”等不得多餘的思緒湧入他的頭腦,便是一陣暈眩,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人道是,女為悅己者容,即便是那脫離於塵世,佇立於雲端的姮娥,也終究脫不了這樣俗媚的宿命。涼涼夏夜,流螢幽舞,天際一輪朗月,以風為梳,以湖為鏡,輕步慢旋,流光均撒,弄一彎曠世風情。


    酒濃春入夢,窗破月尋人。如斯夏夜,那棲檸的世子葉縉,卻是怎麽也養不出睡意,幾番輾轉,終於還是隨手披了衣服,拿了酒盞,邁步出門。


    在這錦涼城的偏僻郊外,這間客棧倒是建的極為別致,雖不似繁華城中的宮殿般大氣華美,卻臨水而立,如同山中高士般,隱隱獨立,別有一番韻味。風中月下,葉縉一襲藍衣,立於湖濱,把盞獨酌,心中鬱積千言,然而此時,除了高空明月,再也無人傾聽。遙想當日,出征時候的意氣風發,那樣的豪情壯語,此番迴想起來,竟不覺的有幾分好笑。兵敗如山倒,那橫琴江水,如同巨龍奔騰,狂嘯怒吼,將棲檸三萬將士的生命,瞬間踩於足下,生生撕碎,甚至聽不得一聲哀嚎,那濺出來的血花揮灑,融入這滔滔江水,向東奔流而去。江安,江安!每念及此,他指間的骨骼便是捏的咯咯直響,心中怒火萬丈,恨不得此時迴到客棧,將江安撕成碎片!然而,那個人,算是他的保命符麽?棲檸王素來欣賞江安能力為人,此番連環設計,隻為除江安一人而來,雖是折損了三萬將士,然則活捉江安,若是將他帶迴棲檸,可否換得自己一線生機?葉縉把酒,望一眼姣姣明月,不顧烈酒辛辣,猛地仰頭,將那一杯苦酒盡數灌下,須臾撫胸咳嗽幾聲,抬手擦了擦嘴角,眼中閃過一抹決絕。他略微閉眼,聽那淒淒寒風掠過耳畔,生死一瞬,在此一搏耳!


    與此同時,在這漫漫長夜之中,無法安眠的,還有遠在萬州萬安宮的東萊王——秦嵐。近日以來,西南方向幾座城池鬧了饑荒,前來請求賑災的奏折一封接著一封,著實令人頭疼,秦嵐閱了足足一日,實在是有些乏了,便由禦前女官琴香服侍著,上龍榻安眠。不料身子剛沾上榻,眼前卻出現江安之事,頓時眉頭微蹙,思緒變得極為清醒起來,輾轉反側,仍是無法安眠,便隻得長歎一口氣,披了龍袍,繼續審閱殘留的奏折。大王起身,琴香自然是不敢怠慢,隻得護了紅燭,站在一旁侍茶搖扇。


    看著看著,心裏沒來由的一陣煩躁,眼前的奏折竟也浮現出江安的身影來。其實要論本意,秦嵐原本如此微薄的兵力,江安必敗,兵敗之下,無非是兩種結果,要麽死在戰場上,要麽逃出生天,迴宮之後,借故治罪便是,即使不是死罪,也得廢了他,永除後患。不過,江安敗,那聊陰小城,可不能白白與了那棲檸,故而秦嵐暗中命令秦淩煙率軍繞於敵方之後,斷其糧草,同時截斷東萊與棲檸的通路,將那三萬棲檸兵士圍在聊陰,使其首尾不能相顧,從而一石二鳥。若是江安能夠死在戰場上,那無疑是最好的結局了,可是如今的局勢,竟是他始料未及的,江安大獲全勝,棲檸三萬人馬盡皆慘死橫琴江中,秦淩煙未動一兵一卒,不戰而勝,業已經班師迴朝,然而前方卻傳來消息,王子江安落於棲檸之手,生死不明。


    那日,在金殿之上,使者風塵仆仆而來,報告他一個始料未及的消息,秦嵐一時驚詫,不顧儀態,竟是忽的一下站起,麵色青紫,於大殿之上,厲聲問一句,“什麽!”,之後便是愣愣地站在那裏,良久不能言語。殿下的一眾大臣眼觀此等情景,皆是心中感動,隻念得東萊王仁義,顧念父子之情,無不扼腕歎息,進言安慰。秦嵐見狀,冷眼掃視諸位大臣之後,默不作聲地坐到龍椅之上,雖是不動聲色地處理政事,然而十指卻緊緊地扣住那龍椅,似要把那龍椅之上的金片,寸寸扒落下來。或許,隻有他一人知道,父子之情麽,真是笑話!聰慧如江安,前些日子,威逼之情景,必當了然於心,雖是表麵平靜無波,不知心裏作何感想,江安乃是經國之才,棲檸王雖然脾氣暴躁,但也並非不智之君,若是趁著江安記恨東萊之際,推波助瀾加以策反的話,那麽......所有事情便不再是如此簡單了,甚至,有幾分棘手了。


    所以......秦嵐忽的怒起,一拳砸在麵前的金案上,將那金案上的奏折全數震飛。眼眸之中透出幾抹陰狠的清光來,心念一聲,所以......江安不能留!那一聲的悶響,如同天際驚雷,嚇得他身側的琴香連忙俯身跪倒,顫抖著念幾聲,“大王息怒,大王息怒!”


    “哎!”喉間一聲長歎,秦嵐將手中的奏折驀地摔下,閉眼良久,方才徐徐喚一聲,“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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