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日,江安同新收小弟修傑一道,於溪水小亭中聽得陌川竹一曲悠然琴音,領會其曲中之情,一曲終罷,道盡心中無限事,而今閉眼微吟,仍是嗟籲不已。感其命之將盡,身世淒苦,不由得心中多了幾分同情,暗暗許為知己。那陌川竹平日裏也常聽聞王子賢良,現今為東萊王所疑,差於邊疆抗敵之類雲雲,那日一見,一曲琴音,卻讓兩人心靈相通,亦感念一番世事無常,凡人皆有無奈之事。


    聞說陌川竹身患不治之症,不久人世,江安心中也感淒苦,次日清晨仍是念到此事,便囑咐了修傑前往副將府上探望,以表慰問。江安晨起之後,如往日一樣來到橫琴江邊督促了百姓渡江之事,觀棲檸此間猶按兵不動,聊陰百姓已遷往新吾將近半數,如此觀之,若是聊陰城主梅顧岩再堅守三日,待百姓遷出,橫琴決水,誰勝誰敗便見分曉。而此戰若勝,尚能為自己贏得一絲生機。


    江安欣慰之餘,忽的想起修傑,那個有些孩子氣的少年,不禁感歎一聲,想來修傑心中應是純白一片,尚未被這複雜人世,無奈離合所沾染吧!那個擁有似水明眸的少年,單純善良,心無雜念,應是比那常人,還要快樂許多。江安邁步在城主府中,想起修傑隨了自己,此事還得通知其母崔錦娘一番。想到錦娘琵琶,念其悲慘身世,不由得心中感慨萬千,沉吟許久,念修傑此時不在,方喚了下人傳話,請錦娘來城主府一番。


    朝雲橫度,綠槐高柳咽新蟬,熏風初入簾,小池新荷,風景獨好。半夏天光滾燙,楊柳堆煙誰看破,此番卻是一轉愁腸。


    錦娘抱著琵琶呆呆地坐在裏屋,關了房門,已經一天一夜不曾出門了。紅香聽聞,立於門外,心急如焚,一遍又一遍喚著,輕問著,夫人安好,卻始終不見屋中之人的答複。心裏一驚,念道莫不是出了什麽事情,正欲喚了家丁破門而入,卻見屋門大開,錦娘斜抱琵琶而立,臉上竟蜿蜒出一抹笑容,抬眼一句,“我無事。”那抹笑容在刀傷遍布的臉上,多了幾分詭異。一天一夜滴水未進,麵容可怖,亦看不出氣色如何。


    紅香抬手,焦急問一句,“夫人如何?”


    錦娘抱緊了琵琶,微微一笑,仿佛沒聽到方才問話,轉頭吩咐道,“紅兒且拿我碧衣來。”


    碧衣?紅香聽罷,一時愣住,目光恍惚流轉,良久方才低下頭去,答得一聲,“好。”


    碧衣……碧衣……真是奇了,紅香邊走邊喃喃念著,此番,夫人怎會想起那抹碧衣?不是早已壓下箱底,不再麵世麽?還記十八年前,夫人一襲碧衣,大帳之外,黃沙古道,斟了一杯清酒,目光婉轉,向著那人溫婉一聲,“夫君,待娘生生世世待你歸來。”還記十八年前,容貌盡毀的她,顫抖著披上那襲碧衣,走過小河堤,拂過江邊柳,用那渾濁不清的眸子,就這樣日夜望著,望向一個注定的結局。隻是所有的一切,如同她盲眼所見的那樣,漆黑一片,薛澈不曾迴來,十八年也不曾迴來。


    紅香入室,翻出那古老的箱子,拂去箱上灰塵,撫上那舊衣,眼淚便是一滴滴落在衣服上,迴頭望一眼裏屋靜坐的錦娘,擦了眼淚,將那衣服拎起。碧衣之上,金絲繡了荷花,栩栩如生,似乎飄香十裏,似乎要引得幾隻蝴蝶佇立。經年幾過,那荷花已經有些發黃。紅香拎起,發現那荷花之上,破了許多小洞,想來是那些無聊的老鼠,將這珍貴的記憶,做了巢穴。紅香有些憤怒,轉而苦笑一聲,我……還能和老鼠計較?她轉頭望了一眼錦娘,見她抱了琵琶,呆呆坐著,一時心酸,眼淚便撲簌簌地落下了來。


    錦娘有些著急,幹枯的嘴唇開啟,連連唿喚道,“紅兒,好了沒有?”


    “好了!”紅香聞言,忙擦了眼淚,匆忙答了一聲,將那舊衣壓進箱底,重新拿了一件樣式相同的湖藍色薄衫,遞到錦娘麵前。枯瘦的雙手撫了衣服,抬起頭來沙啞笑一聲,有幾分幸福,更有幾分迴憶,遍布刀傷的臉貼上那柔軟的衣料,念一聲,“夫君眼光真好,挑的衣服,如此多年,竟不曾壞掉。”錦娘臉上浮現出明媚的笑容,紅香的眼淚卻一滴滴落下,她抹了一把眼淚,竭力掩飾著,笑道,“老爺眼光自是上佳。”


    門外小童急急傳報,恭敬道,“夫人,王子請您到城主府弄一手琵琶。”紅香皺眉,道一聲,“知道了。”便擺手讓他下去,轉頭望向錦娘,“夫人。”


    錦娘愣住,搭在紅香臂上的手有些顫抖,閉了閉眼睛,長舒口氣,淒然一句,“紅兒,先下去吧,準備一番,隨我去城主府。”紅香領命,垂首而退。


    “哈哈。”錦娘喉間發出一聲蒼涼的笑,她頹然靠在椅背上,幹涸的眸子,此時卻是再也流不下淚水。她握了握袖間的匕首,閉眼長笑一聲,“對,相思刻骨,我很想他。”她喃喃著,“我……很想他。”


    花繁紅牆,長亭短亭,池塘錦鯉,成雙飛燕。崔錦娘攜了紅香,一襲藍衣,邁步在新吾城主府中。夾道兩側,不時傳來幾聲啾啾燕語,惹得紅香流連忘返。她淺笑著,連連推了推錦娘,抿嘴一笑,“夫人可聞,蝶翅輕展,鶯語呢喃?”錦娘聽罷,眉宇中露出少見的淒然,愣了一下,搖頭歎氣道,“我隻聞得梧桐半死,鴛鴦失伴。”


    “哦?”紅香看了一眼主人,有些疑惑地隨口問了一聲。見她有些哀傷,不禁心裏一酸,低下頭去,心裏念道,夫人……可是又想到校尉了。不願勾起傷心事,紅香便垂下頭,不再做聲。她偷眼打量錦娘一番,見她又恢複到往日的平靜,便咧嘴笑了一聲,不再多想。光陰輪轉十八年,縱然是相思入骨,事隔多年,那份刻骨情感,也該早已漸漸朦朧了吧!紅香想到此處,不免一聲長歎。


    卻說那新吾城主左世坤等人聽說王子今日請了錦娘弄一手琵琶,皆是欣悅,聚至廳中,一聞天籟。


    那婦人留紅香在廊下,獨自一人攜了琵琶,從容邁步。此番前來,不似那日荊釵粗淡,一襲藍衣,束帶當風,立於廳中,若是忽略那張刀傷遍布的麵容,單看女子形體,仍是嫋嫋婷婷,儀態萬千,徐娘半老,風華不減。左世坤皺起眉頭,有些不解,自校尉出事之後,十八年,她布衣荊釵,色彩鮮麗的衣服從來不去身,今日?左世坤抿嘴輕笑,心念道,世間癡情女子少有,錦娘今日難道是開竅了?眾人疑惑的當兒,隻見錦娘俯下身子,深鞠一躬,柔聲道,“眾位大人安好。”


    江安坐於廳中,大約離錦娘五步,他撚了金杯,唇角微笑,擺手道,“薛夫人不必多禮,當日一曲《聞戰》,錦娘琵琶果真無雙!”錦娘耳根一動,聽得江安出聲,迅速判斷出方位,嘴角一笑,眉眼微動,竟是添了幾分詭異。江安輕呷一口酒,似乎沒有注意到她此時神態的變化,仍是微笑著,道一句,“那日聽罷,餘音繞梁,三日不絕,不知今日我等是否有幸,再聞天籟?”


    錦娘抬頭微笑,退後一步,摸索著在廳中椅子上坐定,素手輕撩弦,隻是玲玲幾聲單音入耳,眾人竟為之心醉。她略微低頭,念一聲,“王子言重了,王子厚愛,錦娘之福。”


    江安聽她如此說,也不再客套,撚了酒杯,向著眾人笑道,“那,我等可就叨擾夫人了。”


    錦娘抬起頭來,臉上的神色有些不自然,閉了閉眼,勉強定下心神,枯瘦的手撫上琵琶,轉軸輕撥三兩聲,低眉一句,“今日,容錦娘奏一曲,《訴情》。”


    素手輕撥幾聲,婉轉樂音響起。此番樂曲,全然不像那日的壯懷激烈,從頭至尾,皆是聲音低沉,如佳人暗夜悲泣,聲聲嗚咽。那十指好似撥在眾人心上,戳入心弦,撩地眾人心中,泛起陣陣酸澀。一曲,《訴情》,如其樂名,如泣如訴,訴盡深情。她的手指玲玲跳躍,好似在那十指間,淌出汩汩淚泉。崔錦娘忽的一手按上琵琶,樂音驀地停住,短暫靜默之後,又徐徐響起,一聲一聲,刺向眾人心中,最為柔軟的角落。她慢慢抬起頭來,雙眼茫然,枯裂的嘴唇一張一翕,沙啞的嗓音傳出,徐徐唱來。


    楚江寒銀光泛


    神女采蓮清江畔


    江亭遠沙平煙


    月下短笛淺迴盼


    蒹葭暖黛眉淺


    芙蓉帳中日月短


    浮生斷千重變


    披風待月十八年


    時光老去了年少的我碧衣琵琶輕歌一曲


    彈指間歲月換了紅顏不知你可否會憶起


    我踮足凝氣


    扶柳小河堤


    萍花擾得鶯驚起


    唯見無語東流水


    ……


    錦娘沙啞的聲音迴蕩在新吾城這華美的宮室之中,雖是不似柳中黃鶯般悅耳動聽,卻是如同秋寒滴水,如泣如訴,似將這十八年來一直壓抑的情緒,一股腦兒道出。


    左世坤靜靜看著麵前淒然的老婦,垂下眼眸,心裏不禁泛起一陣酸澀。他的手指握緊了金杯,緊緊盯著那撥動著的琵琶弦,嘴角泛起一絲冷冷的笑容。嗤笑一聲,怎麽?十八年了,崔錦娘,你終於忍不住了麽,哈哈。一曲訴請,仿佛昔日那揚塵縱馬的薛校尉,此番又重現眼前。那日碧衣女子斟了一杯清酒,噙了熱淚,溫婉道一聲,“夫君,錦娘生生世世待你歸來!”左世坤輕笑,心裏念道,我倒是以為,此去經年,諸多之事,幾番傷痛,她早已忘卻。縱然是刻骨相思,到了現在,也該淡漠了吧!誰知到了今日,此情此景,竟然還是這般令人心傷!“哎!”他垂頭長歎一聲,“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江安聽罷,抬眼望去,心裏也不由得一陣淒涼。此時門外,紅香垂首等著主人,不時的揚起手中的扇子,遮蔽著毒辣的日光。心裏一遍一遍的歎氣道,今日的太陽竟然是這般惹人心煩!迴頭卻看見修傑白衣飄飄,笑嘻嘻的持劍而來。紅香掩嘴輕笑,一跺腳,一手拉了修傑,嘟囔道,“公子,今日可算見到你了,這麽多天不見你迴府,可是有了什麽好差事?”修傑見她如此,嘿嘿一笑,撇了撇嘴,遮掩道,“姐姐說笑了,哪有!”


    紅香聽罷,也是學著他嘿嘿一笑,調侃道,“公子莫要裝了,服侍江安王子,近來可好?”


    修傑眉眼一動,朝她笑著,仿佛想到了什麽,喃喃說一聲,“江安王子,他可真是個好人啊!”聽到他如此說,紅香一方手帕捂了嘴角,輕笑,纖細的手指指著他,嬌嗔道,“這才幾天,公子的心可是向他人了。”修傑聽罷,心知他是在調侃自己,別過頭去不再跟他胡言亂語。忽然聽到門內悠然傳來的一調琵琶音,聲聲哀婉,聲聲催動人心。他一愣,隨即一陣驚詫,更多的是幾分心酸。少年的手撫上劍柄,心裏唿喚一聲,原來,母親也是思念父親的麽?這麽多年來,為何從來不見她提起?


    紅香仿佛是聽到了他內心的嘀咕,撇了撇嘴,歎道,“可不是嘛!”好似想起了什麽,她眼前一亮,轉瞬又暗淡下去,低下頭輕輕說一聲,“夫人不知是受了什麽刺激,近日的情緒不太好。我們這些做下人的也不好多問,心中擔憂,如此十八年,夫人心中定是苦悶,”紅香說罷,一方小帕擦了幾下眼淚,向著修傑,說道,“夫人心中難受,公子還是多多安慰的好!”修傑聽罷,笑嘻嘻地望了一眼紅香,垂首不再言語。此時,那淒涼的琵琶音和了錦娘沙啞的嗓音,自門內飄出,聲聲淒厲如鬼哭。


    時光老去了年少的我碧衣琵琶清歌一曲


    彈指間歲月換了紅顏不知你可曾會憶起


    ….……


    這首歌,這首歌……修傑聽罷,身形一動,喃喃一句,“此時此刻,母親怎會彈得如此曲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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