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滴入湖中的墨汁,散化開來,越來越凝重,蒙蔽了那熹微月色。平道長於房中踱步,隨手推開一扇小窗,向外望去,白虎街上的人影漸少,無人去在意這間寒酸陋室中的一對師徒。


    “嗬。”他閉上眼睛,冷笑一聲,空明眼,他攥了攥拳頭,魔族,難道魔族也插手此事?兩百年前預言成真,水宮中煙月獨逝,白蓮含恨而終。時光流轉,轉眼又是兩個輪迴,海神口中兩百年的複生之期,在這一片新的大陸中,又將成真麽?昔年定海七星墜落之地,青川竹海塵夜穀遭劫,魔族空明之術現於月華,聖女一脈白璧蓮心舒慕青與東萊王結緣,誕下女兒瑤華公主,此間種種,成山雨欲來之勢。“哼。”平道長喉間發出一聲冷哼,驀地眼神一凜,迴身望向自己的徒弟。


    青弗此時拎起茶杯倒了杯茶,見平道長迴身,便乖巧地送到他麵前,“師父,一路匆忙,您說了半天也口渴了,喝口水吧!”


    平道長微笑著接過那茶,細心地吹了吹漂到杯口的茶葉,仿佛想起了什麽似的,將那杯茶置於一邊。


    他抬眼看著青弗,若有深意地笑了笑,眼中掠過一抹悲涼,迴首往事,緩緩說道,“青弗,你可記得,你到我身邊來,已經多少年了?”


    青弗眼睛有些濕潤,沉聲答,“弟子五歲跟著師父,今年已弱冠,想來也是十五年了。”


    平道長端起著茶杯,在手中把玩著,“今日你且憑心而論,為師待你如何?”不知為何,平道長此時抬頭盯著青弗的眼睛,臉色越發越凝重了。


    “師父今日如何問起這話,讓青弗好不習慣。”青弗嗔笑道,看著師父這樣的神色,他的臉色越發不自然,隻得轉過身去,巧妙掩飾,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變得正常起來。


    “你且說說。”


    聽著平道長堅定不移的語氣,青弗輕聲,“師父待我如親子,對我恩重如山。”


    “你待師父如何,或是你將待師父如何?”平道長輕聲,聲音中透過一絲嘲諷。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青弗自當一生待師父如父。”


    “為師也願當你說的是真話。”平道長拿起那杯茶,放於掌中細細撥弄,目光流轉,卻始終沒有要喝下的意思。


    他抬眼,目光忽的轉為嚴肅,將那茶杯置於青弗眼前,“所以,你還是要為師喝下這杯茶?”


    青弗微笑,身形輕巧,想要奪過平道長手中的茶,奈何平道長手腕翻轉,避過,仍將那杯茶放於手中狎玩,青弗心裏一驚,停下手來,調笑道,“原來師父不願喝茶,害得徒兒白忙活一場。”


    平道長嘴角綻出了笑顏,“哦,是麽?”,他抬手,將那杯茶一點一點潑於地上。


    青弗的臉色驟然變成了死灰色,那些茶水滴在地板上,泛起白沫,不一會竟將地板腐蝕出一個大洞,平道長抬頭,依舊微笑地看著他。


    他冷笑一聲,身影一提,驀地跳開,與平道長拉開距離。


    青弗身體輕靈,一瞬間位於牆角,反手從身後拔出明晃晃的長劍,“刷刷刷”淩空三劍,截斷了可能來自前方的任何攻擊。


    “你早就知道了。”青弗冷笑一聲,對方坐於床上,非但沒有任何攻擊,甚至臉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青弗知道眼前之人的實力,持劍在手,生怕自己有半分疏忽,眼前的人便忽然躍起,直取自己性命。


    平道長坐在床上,目光悠閑,仿佛並不在意眼前的人兒做了什麽,隻是輕輕將那方才盛滿毒液的茶杯放於身側,目光這才移到跟隨自己十五年的徒弟身上。他目光溫和慈祥,在青弗的眼中,卻是那般高深莫測。


    赫然發出一聲長歎,“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平道長站起身來,驚得青弗後退一步,撞上客棧簡陋的牆壁,他心中恐慌,持劍的手微抖,額角甚至要滴下冷汗來。平道長盯住徒弟那熟悉的眼睛,歎口氣,“佛家有句話……”


    “苦海無邊,迴頭是岸?”


    那年輕的孩童模樣的男子驀地轉頭一聲輕笑,將劍豎起,持於自己眼前,嘖嘖道,“師父又來說教了,十五年了,徒弟聽師父的說教,早已聽得耳朵生繭子了。”他目光流轉,一抹悲痛轉瞬即逝,冷笑一聲,淒然道,“師父可知道,有的路,一走便是一生。”


    平道長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說,隻是緩步走到門口,探出頭對著店小二柔和地喊了一聲,“小二,加點茶水。”


    那店小二屁顛屁顛地奔過來,留一聲長長的“來了------”在走廊裏漸漸飄散。他進來看見屋裏的景象,年輕的黑衣男子於角落裏持劍,目光如電地刺向他,便打了一個冷戰,迴頭迎上平道長慈祥的目光,便安心地加了茶水,迴頭撂下一句嘀咕,這年頭,怪模怪樣的人還真不少見哎!


    他於桌前倒杯茶水,靜靜坐於椅上,喝口水,淡淡說道,“若是你今日死在這裏,便也全了你方才的那句話。”


    青弗的眼裏掠過一陣恐慌,麵前的人越是不動聲色,越是給他山一般的壓力。


    “的確,信仰在每個人的心中,是不同的東西。”平道長喝一口茶水,目光並沒有望向身側的徒弟。“隻是,為了所謂的信仰,來加害無辜的人,便是不可饒恕的了。”


    話音未落,那青弗手中的劍便咣當滑落,嘴角湧出一絲鮮血。胸口傳來的劇痛使得他踉蹌著倒在地上,他並未看見平道長出手!震驚地撕開胸前的衣服,一條肉眼很難看見的銀線貫穿了他的胸膛,而銀線的那一端,連著平道長手中的茶杯。


    他一驚,迅速撿起掉落的劍,想要揮手將那細細的銀線斬斷,不待他行動,手腕便傳來揪心的劇痛,又一條銀線纏繞上了他的手腕,勒緊著,細細的血絲將那銀線染成了紅色。


    他轉眼看著平道長,他依舊在悠閑地喝著茶,仿佛這一切沒有發生過,而那茶杯上纏繞著的銀線,卻牽動著牆角男子的生命。


    青弗苦笑一聲,心裏知道以自己的實力,根本無法與平道長抗衡,隻得靠在牆上,銀線穿透的地方,留下大片大片的血漬。


    他的嘴角不斷有鮮血溢出,抬手捂住前胸,費力地咳嗽著。


    他抬頭,“師父是從什麽時候發現的?”


    平道長冷笑一聲,“你是從什麽時候認為為師沒有發現?”


    青弗轉頭苦笑一聲,“果然是活了三百多歲的平道長,一切都瞞不過您的眼睛。”


    平道長轉眼望向自己的弟子,隻見青弗那孩童般的容顏漸漸變化,一眨眼的功夫,竟然變成了一個中年男人的樣子。


    “棲檸國的縮時之法。”平道長眼中露出了少見的驚異神色,嘖嘖稱讚,“果然精妙。”


    平道長方才站起身來,袖手拂去,那些銀線忽的從男子的身體中拉出,用力過猛使得他的身體向前傾去,青弗將劍插於地上,胸口一悶,又吐出一口血來,順著劍柄滴滴滑下。


    “哼,”平道長眼神輕蔑,走到男子麵前,嘴角露出一抹笑容,“青弗,你瞞得師父好苦。”他看了一眼麵前的男子,眼光忽的略向窗外,望著漆黑一片的夜空,沉思許久,“用縮時之法將自己的身體封印成一個小孩子的樣子,如此說來,你來到為師身邊也以年近三十?”他冷笑一聲,自嘲般,“可惜,為師這雙三四百年的老眼,竟是錯看你了。”


    青弗邪邪地笑著,低聲喚一聲師父,那一聲,像極了十五年前,那擁有明亮眼眸的孩子來到他的身邊,稚氣地喚一句,“師父。”


    那樣的聲音,使得平道長略微遲鈍,他終於迴過頭來,看著身邊重傷的弟子。然而就在他們視線交會的那一刹那,青弗的眼睛突然變成了白眸黑底!那樣空洞的眼神,看得平道長一絲暈眩,他的眼前變成了一片雪原,白茫茫的一片,沒有任何生機,他就那樣呆呆地愣在雪原裏,不知何去何從。


    青弗扶劍掙紮著站起身來,聲音沙啞,“師父,我原是不想殺你的,奈何得到命令,”他眼眸低垂,掠過絲絲驚惶,提劍在手,看著平道長熟悉的容顏,十五年相伴的情境,瞬間在眼前掠過,一時間,舉起的劍在空中停滯,竟是遲遲下不了手。


    此時的平道長的嘴角彎起,道一聲,“原來是空明眼,你可真能給為師驚喜。”


    青弗一驚,知道自己錯失良機,卻也不怎麽後悔,反而笑道,“也罷也罷,”手中的長劍驀地滑落,他跪倒,“徒弟今日叛離,犯下欺師滅祖的大罪,請師父殺了我吧!”


    平道長仿佛沒有聽見他說的話,徑自走到桌邊,提起方才店小二新加的茶水,向著青弗迎頭灌下。


    淋漓的溫水沿著青弗的發絲流下來,將他的頭發澆地纏在脖子上,他隻覺頭上微熱,便詫異地抬起頭來看著師父。


    “你何罪之有?”平道長歎了一口氣,卻沒有停住迎頭灌下的茶水,眼神清冷,“為師知道你是棲檸人,人人都愛自己的國家,這原是沒有錯的。欺師滅祖,如今,為師不仍然健在麽?”


    聞此,青弗抬起頭來,吃驚地看著平道長,水從他的額前流下,擋住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平道長此時是什麽表情。隻聽得他說道,“隻是,國家之間的事情,千頭萬緒,不是常人能夠理得清的,而那些所謂的信仰,很多也不過是騙騙小孩,愚弄眾人的把戲而已,卻偏偏有人信得很真,甚至不惜以命相搏。當然,我們無法約束世人的心魔,為師隻是希望你能看清一些東西,莫要讓一腔熱血,變成一句玩笑。”


    平道長停手,將那茶壺撇於桌上,轉身不再看身後的青弗,他閉上眼睛,聲音低沉,“道家若非必要,不沾殺戮,我今日不殺你,修道之人,不過問人間世事,你既是棲檸人,選擇為棲檸王室盡忠,塵緣未了,自然與道無緣,亦與為師無緣。”他略微轉頭,“你的空明眼,師出何門?瞳術並不是月華大陸的術法,其來源久遠,非等閑之輩所能駕馭,傳你空明眼之人,你可注意了。”


    “你我師徒緣分已盡,你,好自為之。”


    話音未落,那平道長早已出了房門,留下青弗一人在空空的房間裏,再也沒有一絲力氣,他的身體,突然傾倒。


    十五年相伴,十五年恩情,便在今夜草草結束。摧毀遠遠比建立來得更快。而這一切,在他十五年前來的時候,結果便早已注定,不是麽?


    他躺在地上,看著雪白的房頂,心裏仿佛有一絲東西被抽走了,翻過一陣苦澀,他閉上雙眼,苦笑一聲。值得嗎?他聽見心中一個聲音在問著自己,值得。他這樣堅定地迴答著。值得。他的確不曾後悔過,隻是當自己終於邁向那個十五年前就早已寫好的結局時,心裏湧起的,竟還是如此苦澀。難過麽?他心裏嘲笑著自己,如此不忠不義之人,說起難過,那也是活該吧。


    平道長下樓,來到前廳,看見那老板娘還在和老板唧唧喳喳鬥嘴,笑了聲,敲了下桌子示意。


    那老板娘聽聞,立刻滿臉堆笑地迎了過來,問一聲,“客官,何事?”


    他抬手,甩下一錠金子,“我的徒弟受了傷,麻煩兩位請大夫前來,照顧一二,房間裏包袱中有百兩銀票,便算是酬勞了。”


    那老板和老板娘一瞬間的神色,精彩地不知道怎麽形容。他們二人驚訝地看著眼前的男人扔下一枚金子揚長而去,良久那老板方才反應過來,對著背影感激一句,“多謝恩人!”


    “如今百姓的日子,也不好過。”一聲歎息隨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暗黑的夜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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