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這些冷淡得近乎陌生的親情,他從不知該對命運叫囂些什麽,或是該怎麽做才能扳迴一點點的無奈,好讓他們能夠在他的身上投注些許關懷的目光。有時他會想,也許他隻是一頭在荒原上狩獵感情的迷途且饑餓的獅子,總是追求著那能令喉嚨焦渴平緩些許的渴望,可他的心裏卻很明白,他根本就連個能夠狩獵的戰場都沒有,更遑論是那些總消失在他身邊的獵物,而他喉際的焦渴,則永不能被滿足。


    他是如此,那他的母親呢?在人生終了之前,她是否也像他一樣,在筋疲力竭之後明白了,想要滿足的、想要追求的,都終究隻是海市蜃樓而已,哪怕再美再想擁有,在時候來臨時,也總會消失?


    就像她現在消失在他的麵前一樣。


    “妳還記得嗎?”杜寬雅哽咽地低下頭,緊緊捧抱著懷中僅存的遺骸,“我是妳的親生兒子啊……”


    這一日,雙手緊握著母親骨灰壇的他,在頂上的藍天最是湛藍美麗的那一刻,不但聽見了思念的最終別離曲外,他還聽見了,當愛情終於化於灰燼時的聲音。


    “我爸告訴我,後天他會派人來接我迴芝加哥。”厚厚的灰雲盤據了整片天際,提早了近兩個月來臨的春雨,重重的雨簾像是密密深鎖著的心事,毫不容情地將樹梢初吐的新芽打落枝頭,強迫它們躺在冰冷的雨地裏提早化為春泥。


    閣樓外的盛大雨勢,幾乎蓋過了杜寬雅所說的話,富四海難以置信地看著麵無表情的杜寬雅。


    “你說什麽?”


    “他要正式讓我認祖歸宗。”坐在他們麵前的杜寬雅,語氣平淡地訴說著來得突然的轉變,“上個月,我大哥在黑幫火並時被汽車炸彈炸死了,我二哥雖然是活了下來,但他的雙腳廢了,一輩子都得坐在輪椅上。”


    不說話的伍嫣,緩慢地別過臉,將目光放在窗外的雨勢上,不去看此時杜寬雅通知離別期限來臨時的模樣。然而,事前全然沒有半點心理準備的富四海,則在震愕過後,麵色鐵青地站起身。


    “開什麽玩笑……”他才剛辦完一場母親的葬禮而已,連讓他平撫傷心的時間都不給,就急急忙忙的要他迴去美國投入另一個戰場?他的父親有必要這麽吝於給點人性嗎?明明不要他時就把他丟得遠遠的,對他們母子倆從不聞問,等到另兩個可利用的兒子死了,才想到還有他這一個備用品在?他老爸究竟是把他當成畜生還是工具?


    杜寬雅平靜地繼續說著,“我爸已把我改列為他的正式接班人,他在芝加哥那邊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現在就隻等我過去。”


    氣炸的富四海一拳重捶在床畔的木櫃上。


    “他就不能等到你高中或是大學畢業嗎?”一個才十八歲的孩子能做什麽?是去那邊學怎麽殺人還是放火嗎?


    “不能。”


    富四海更是火上心頭燒地怒瞪著他,“你一定得照他的話去做?”


    “對。”


    “對你個頭!”富四海使勁地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不客氣地朝他放聲大喝,“你幹嘛像個委委屈屈的小媳婦一樣?去拒絕他、反抗他啊!何必蠢得聽他的話迴去什麽芝加哥送死?你是認為你的命夠大不會也被炸死,還是你想當下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


    “因為那個人也隻有在這種時候,才會為我的安危著想。”杜寬雅抬起頭來,以坦誠的目光筆直地望進他的眼底。


    思緒敏捷的富四海登時倒抽了口氣,抖索著手,不得不放開他。


    “難道說……”


    他點點頭,“我不快點離開這裏的話,很可能將會有危險,因此我需要他的保護,還有,我不想波及你們,更不想把你們也卷進我的家事來。”聽他父親的手下說,敵對的另一大黑幫,已經打聽清楚他這個第三順位者目前身在何處了,為了斷絕他父親最後的一點希望,想必那些有心人士應該也很快就會采取行動。


    不想接受又不由得不接受的情緒,在富四海的心房裏奮力地左右拉扯著,過了許久後,他拚命握緊了拳頭,不甘地哽著嗓問。


    “那……你什麽時候才能迴來?”


    “我不知道。”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他也很想知道啊。


    無能為力的感覺,就像窗外攔不住的大雨,狠狠地在富四海的胸臆間衝刷著,尤其是這般看著杜寬雅那副心意已決的樣子。富四海頭一迴深切地體認到,站在大人世界的角落裏,他們終究隻是個無能為力的孩子,什麽忙都幫不上,也什麽都改變不了。他猛然迴過頭,轉身朝門外衝出去。


    “四海!”


    當房門被使勁地甩上後,一直都不出聲的伍嫣,走至窗邊看著外頭的雨勢將花園裏她所種植的花苗,都打壓得垂首喪氣、奄奄一息。她在窗上輕輕嗬了口氣,揚指在染了霧氣的玻璃窗上畫出一個個圈圈。


    “你真的要當黑道大哥啊?都斯文成這樣了,到了美國後你會不會吃虧呀?”


    “小嫣……”看不見她此時的表情,又聽不出她真正的心情,杜寬雅有些焦躁地走至她的身後。


    她背對著他再向他叮嚀,“去了那邊後,要是被欺負的話,要記得狠下心加倍欺負迴去知道嗎?”


    “小嫣,妳看著我―”他兩手握住她細瘦的兩臂想將她轉過來。


    轉過身與他麵對麵後,伍嫣深深地看著他,想要將他的眉眼、他的輪廓都牢牢刻印在心底一樣。“你會迴來嗎?”


    “這裏是我的家,我不迴來還能去哪?”杜寬雅將他那雙好看的劍眉皺得死緊,“等我把那邊的事情都解決了後,我一定會迴來。”在他們都那麽清楚他的家庭關係後,為什麽他們會認為他會不迴來這裏?


    都解決了後?那麽是不是代表著,他早就預料到會有這天的來臨,也已經做好日後的打算了?


    “不會忘了我,也不會忘了四海?”神情明顯放鬆許多的她,習慣性地歪著頭問。


    “不會的。”


    一如往常的笑意停在她的麵上,“那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


    “妳說。”


    伍嫣拉過他的右手,以小指緊緊勾住他的小指。


    “我們約定好,我們就隻是因為一點小小的外來因素,所以必須得分開兩地生活而已。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我們都不要牽掛著對方、都要好好的繼續生活,而你在處理完你的私事後,你要迴家,你要迴到這裏來,好嗎?”


    杜寬雅怔怔地張大了眼,從沒想過,也對這一天早就做好準備的她,是用這種心情來麵對將來不知道會有多少年的離別。


    “妳……願意等我?”


    他還以為……以為他這一走,就再也不能與她在一起了,尤其在不知何時才能迴來的情況下,他根本就不敢奢望,她會願意浪費青春等待著他迴到她身邊。


    “傻瓜,不用等的啊。”她好笑地拍拍狀似有些不敢相信的他,“因為時間到了,你就會迴家了不是嗎?”既然她有把握他早晚都會迴來,那又何必等呢?


    他沙啞地應著,“嗯……”


    “那麽,一言為定?”她將大拇指用力蓋在他的拇指上,爽朗地蓋下了一個屬於兩人的諾言,也許下了一個不會改變的誓約。


    “一言為定。”他攤開了掌心與她十指交握,再將它放在他的心房上。


    傾身往前靠在杜寬雅的懷裏後,伍嫣側耳聆聽著她早已聽慣的心跳聲,並閉上眼,感覺著他那一再落在她臉上的細吻,品嚐著眷戀的餘味,也咀嚼著現實的尖銳。


    富四海曾對她說過,她很單純,就像個單細胞生物一樣,坦率和不會想太多是她的優點,現在想起來,其實無知有無知的幸福,但也有很多後悔。如果可以的話,她很想讓光陰倒迴過去一點點,在她還能多愛、多疼惜杜寬雅時,能再多給他一些,好讓他能夠囤積著這一份溫暖,再次轉身迴到那個冷冰冰的無情世界裏。


    早知道,她就該在以往放學迴家的路上,再多偷親他幾下,因為她知道,每次隻要她笑咪咪地偷襲他,他的心情就會晴朗得像是五月的藍天一樣;她該常常在他蹲在花園裏除草時,自他背後多撲抱上去幾次的,因為每次那樣對他撒嬌,他就會高興得背著她轉圈圈大笑……


    啊,他們好像也很久沒在道場裏跳華爾茲了,早知道她就……早知道……


    以往她一直天真的以為,她的人生可以永遠都無憂單純的,她手中所擁有的,就將會是永遠,可是從前的她並不明白,永遠是條任性妄為的河川,總是隨著歲月和命運,輕易地就擅自改變河道,就如同,杜寬雅他那從一生下來起,就總是被他人所左右的不自由人生。


    不知何時開始流淚的她,在發現淚水已在不知不覺間爬滿了臉頰時,她閉上眼,伸出雙臂緊緊環抱住杜寬雅寬大的背部,代替或許早就不知該怎麽流淚的他放聲哭出來。


    “不要哭……”杜寬雅不舍地摟著哭得難以自抑的她,“不要這樣哭……”


    埋藏在他胸坎裏的哭聲,顯得有些支離破碎,“你要答應我,絕對不可以受傷……不可以出事,一定要迴來……”


    “我答應妳,全都答應妳……”他頻頻頷首,不住地安撫著她,“還記得嗎?我說過會寫信給妳的,隻要我能寫,我會日日都寫,我會讓妳知道我近況,我會讓妳知道我就在妳身邊。”


    “你一定要寫……”


    他低首親吻著她的發絲,“會的,一有空就寫。”


    伍嫣緊抓住他背後的襯衫,根本就沒注意到她的指尖早就埋陷在他的背裏。


    這輩子,她頭一次這麽努力地想要挽留住什麽,但她知道,不管她再如何將他抱緊,她還是挽不迴當年那個在陽光下折紙飛機的少年,她得讓那些全都成為一段段的記憶,她得試著去習慣,日後,在沒有了他在身旁的寂寞。


    “早點迴家……”


    “嗯。”


    “早點迴家……”


    一直蹲坐在門外的富四海,緊抵靠著門板,不語地聆聽著窗外愈來愈大的雨聲,以及房裏伍嫣愈來愈小的哭聲,許久之後,他哽咽地把臉埋進早就被他淚水滴濕的膝蓋裏。


    離開的那一天,當杜寬雅踏出家門,坐上父親派人特意來接他的車時,伍嫣沒有去送他,富四海也沒有;他們選擇把自己關在各自的房裏,拉上了窗簾,不去目送他離開的背影。空無一人的小巷裏,唯有自天際紛落而下的蒙蒙雨絲,悅耳地滴落在花園裏盛開的花朵上,冷清地見證著這場無聲的別離。


    但花園裏的花兒們並不知道的是,在天色將明之前,他們三人一直都靜靜地躺在杜家閣樓的那張大床上,緊牽著手,一整晚不合眼地聽著一張又一張富四海帶來的老式黑膠唱片。


    在女伶悅耳的吟唱聲中,他們不語地迴顧著這兩年多來的種種,並在心底告訴著自己,人生是一場場豐富的盛宴,既會有入席參與就會有短暫的離席,因此明日的他並不是離開,他隻是被迫必須趕赴另一場不太受人歡迎的筵席而已,等到曲終人散後,他就迴到他們的這張家庭餐桌上,繼續與他們一塊兒品嚐,他們那雖是平淡,卻無比溫馨的家庭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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