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這笨蛋,怎會沒想到呢?他這般體貼入微,如果不是有那心思,誰有閑工夫又是喝酒又是聽人說心事、關懷備至到這般地步?


    「自己的工作,自己做好,別像個孩子耍任性。」


    爹嚴厲的教訓一起,我隻能心虛地默默聽訓。


    確實是我任性了,放著一間鋪子不管,還讓蕭眠得親自將賬本送來,失責到無話可說。


    斥責了兩句,大概是看我自知反省,也就沒再說下去,改口問:「你跟蕭眠怎麽了?」


    「沒、沒啊!」有這麽明顯嗎?


    「蕭眠剛剛問我你近來是不是很忙,如果我沒聽錯,他似乎有在暗示我給你太大的壓力。」


    「呃……」一顆冷汗暗暗滑落額際。這蕭眠想死啊!要真惹惱了爹,連我都保不了他。


    「有什麽誤會,好好把話說開,這個人是可以交的朋友。」


    「……沒有。」真的沒誤會,我隻是還需要一點時間想想,克服心理障礙。


    抱著賬本默默垂首,轉身欲走前,突然想到什麽,又繞迴來。


    「還有事?」


    有。可是我不知道該不該問。


    掙紮了好半天,才硬著頭皮問出口。「爹,你和父親——是怎麽決定壓人與被壓的問題?」


    書房瞬間陷入連根針落地都聽得見的死寂。


    砰!一迭賬本砸上我後腦勺。「壓力?!我看你是太閑了,再追加這幾間鋪子!」


    「……」就知道這會惹毛爹。


    我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嘛,才會想說,求助一下過來人……


    蕭眠的話,讓我困擾歸困擾,心裏倒也很清楚,這個人對我極重要,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放他走的。


    我真的很想知道,當初爹義無反顧,非要父親不可,任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說他們傷風敗俗也不為所動,那種非與對方相守一輩子的勇氣與決心,到底是哪來的?


    我不確定自己做不做得到……


    這件事,又讓我困擾了數天,但我不敢再去問爹,怕又捧數間鋪子迴來,我桌上的賬本都快堆不下了……


    然後就在這天,我去父親房裏請安時,應父親之邀陪他下了盤棋。


    「聽你爹說,你最近心情不太好?」


    「也沒有不好……」我斟酌了一下。「應該說,有點小小的困擾。」


    父親挪了「車」,含笑問:「什麽困擾?要不要說來聽聽?」


    「呃……」那種壓來壓去的問題,總覺得在天人一般清華高雅的父親麵前提,是一種天大的褻瀆,於是我又思索了一下,用比較婉轉的方式問:「您當初——是怎麽決定,就是爹了,未來絕不會後悔?」


    「果然是感情事啊……我們家意同長大了。」


    早就長大了好嗎?十八歲那年,爹就把我丟進娼館,見識男女之間那迴事,自己在外麵喝茶看風景,你都不知道!


    我本以為,身為爹的兒子,或許我也一樣是愛男人的,才會對蕭眠產生迷亂情思,可是——那迴後我知道,我對女人柔軟的身子是喜愛的。


    這讓我迷惘困惑極了,到底我愛的是男人還是女人?


    「將軍。」一個不留神,輸了一局。


    重新擺好棋盤,父親又道:「感情這種事,問人是不準的,你得問問自己的心。別受外在所迷惑,遇上那個人時,你是什麽樣的感受?心會為他悸動、難受、疼惜——種種對別人沒有的感情,是不是隻有他能獨占?」


    「好像……有。」


    「那就是了。你隻要相信自己的感覺,從心而欲,就不會後悔。」


    就……這麽簡單?


    我們又聊了好一會兒,當然,附帶連輸三盤棋。心知自己不是父親的對手,他下起來根本一點挑戰也無,真正能讓他棋逢敵手、淋漓暢快的,就隻有爹。


    我識相地起身離開,將那個位置還給爹。


    從心而欲嗎……


    聽起來不難,我知道自己的心在說什麽——這一刻,我就有很想擁抱某人的衝動。


    在這之前,我先去了一趟蕭家。


    自從蕭大掌櫃去世後,蕭家就由年方十二的蕭眠一力撐起,那堅強又固執的小家夥,想來就讓人心疼……等等,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蕭眠是蕭家唯一的支柱與希望,這些年都是他在照顧寡母,是眾所皆知的孝順貼心,所以我一定得先求得尊長的認同,這是身為一個男人,最基本的擔當。


    當然啦,我知道這種事一時間很難讓人接受,所以也不怪蕭大娘張大嘴巴嚇傻了的反應,她沒拿掃帚轟我出來我就很感激了。


    無妨,來日方長,我是很有決心的。


    很慎重地鞠了個躬,向她保證我一定會善待蕭眠,永遠不會拋棄他、讓他傷心,請她安心將蕭眠交給我後,我才離開蕭家去找蕭眠。


    「跟我來。」一進到鋪子裏,蕭眠正在對客人解說布疋的特色,被我沒來由地拉往內堂,急忙揚聲交代了夥計幾句。


    「你搞什麽鬼?我在招唿客——」


    一站定,我張手便將他牢牢抱住。「我也喜歡你。」


    「……也?」


    「是你先說的,別耍賴。」把我情緒搞得亂七八糟後就想不認賬嗎?沒那麽便宜的事!


    「……」他突然臉紅了,結巴老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所以……你是同意了?」既然如此,先來試試手感好了。


    貼在後背的掌心順勢滑至腰臀,以前看著他纖細的腰身、俏挺的臀部曲線,常常會走神,然後拚命罵自己禽獸,這下順理成章了,怎麽能不快快一圓夙願、滿足想象——


    唔!好疼!蕭眠一拐子頂上來,頂得我胸口痛死了,沒防到會被暗算,整個人往後跌。


    他伸手要拉我,反撞進我的臂膀間,讓我抱了個滿懷,跌成一團後,才意識到現在的姿勢——


    完了,居然是我被壓。


    而我竟然還覺得,被他壓好像也沒想象中那麽難接受,至少抱起來……挺舒服的。


    「混賬!誰準你手腳不規矩?」他低啐。


    「你都可以隨隨便便要親就親,我摸兩下就要被揍?!」不公平!這是誰訂的規矩?


    我突然想到……蕭眠是自小習武的,有時店裏遇到麻煩,也得會些拳腳功夫,真要動起手來,我這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哪是他的對手。


    完了,往後我大概要被壓到地老天荒,永無翻身之日了……


    他無言地默默注視我半晌,忽而笑出聲來。「笨蛋少爺。」


    喂喂喂,說話憑良心!我哪兒笨了?雖然玩垮過幾家店鋪子,可那是我十歲以前的恥辱了,十二歲就掌理家業且有盈餘,那叫神童好不好!


    我張口想抗議,他卻突然低下頭,堵住我的嘴。


    「唔……」其實,他嘴還滿軟的,親起來的感覺……很不錯。


    隻可惜往後要放棄喜愛的軟玉溫香了,女人的身子多銷魂啊,唉……


    不過也無妨啦,我會努力調適,並且開發不同樂趣的。


    我似乎有一點點懂得,父親說「從心所欲」的意思了。我的心選擇了他,雖然很難想象自己愛男人的樣子,可是他親我時,我一點都不覺得反感、排斥,隻是滿腦子擔心不想被壓的問題。


    不過現在覺得……罷了,被壓就被壓吧。


    天下女人何其多,可那都不是蕭眠,非關男女,就隻是他而已。


    隻要是他,就夠了……


    其實……還是不太夠啦。


    我承認我話說得太滿了。


    大半年來,就隻是牽牽手,過分一點再抱一抱,順便摸兩下,真的真的很不夠啊……


    我是不知道蕭眠怎麽想的,大概我比較肉欲吧!喜歡一個人,會想要親密、再更親密,感受對方的一切。


    以往沒接觸過,實在不曉得男人與男人之間……「那迴事」該如何開始,又該怎麽做?為此,我很認真地研究了一下坊間的男風書籍,結果,隻看到一片肉欲橫流,我要敢那麽對他,蕭眠會一掌打死我吧?


    像手中這本,我完全無法想象,在做那迴事時喊「好哥哥」、「親哥哥」,或逼著對方喊,這到底是有什麽情趣,光想就一陣惡寒。


    就在某天,我清晨上品竹軒請安。以往這時早已端坐外室的父親,今兒個晏起了,我正擔心他是否又身子不適,尚未踏進內室,便聽聞異樣聲響——


    「別鬧,讓我起來。」


    「我還要再睡一會兒……」是爹倦懶的聲嗓。


    「那你睡……別手來腳來……唔……」


    我慢了好幾步,才領悟裏頭是在進行什麽好事。


    相隔於內外室的布幔半掩,隱約隻見紗帳內,一雙交纏在一起的身影。


    「小恩,別壓著我……」


    「又不是沒壓過。」然後是曖昧的啾啾聲。


    果然!我其實有偷偷猜想過,父親看起來文弱秀氣,八成被強勢又霸氣的爹壓得死死的,比較適合「坐享其成」的那種吧……


    「嚴知恩!」父親似是怒了,一個翻身,反壓住對方。


    不、不會吧?!


    事情其實不是我以為的那樣嗎?


    「叫你別亂來,聽不懂嗎?」


    「……」


    爹也不曉得咕噥了什麽,便聽父親半是無奈地歎息,低頭安撫地吻了吻。「我沒有不喜歡,隻是擔心你。更早那幾年,你酒色財氣哪樣少沾了?別以為你真能活得比我久。淡情少欲,多陪我幾年,不好嗎?」


    「別擔心,我會比你多活幾天……」


    「你最好說到做到。」


    然後又是一陣體息交纏、以及似有若無的喘息聲……


    再偷窺下去就不道德了。我趕緊往門外退,掩妥房門前,一聲似有若無的呢喃聲飄來。


    「哥……」


    我腦海麻了一下。


    這就是那本書冊裏形容的……我所無法想象的那種情韻嗎?


    輕輕的、很纏綿,帶著柔軟地、化不開的濃濃情感,絲絲縷縷,黏膩催情得教人耳根都紅了,不難想象,父親一定更招架不住。


    我想,我還是晚點再來請安好了。


    那一年,是我人生最圓滿、也最安逸的一年,有爹、有父親、還有我心愛的蕭眠,都陪在我身邊,往後,就算再如何幸福,總覺得還是缺了那麽一小角,無法圓滿,偶然想起,仍會湧現淡淡的悲傷。


    我和蕭眠依然停在牽牽手、親親抱抱的純情階段,沒有再進一步,不過單是如此,我已經很滿足了。


    那日,我記得是中秋佳節,一家人聚在一塊兒吃吃喝喝,父親取出兩壇酒,爹當時頗驚喜。


    「你還留著?」


    「嗯。」父親向我解釋,這是許多年前他與爹一同釀製的。「你曾說,這酒得留待人生至悲或至喜時才開封。我成親那日,見你一人在月下愴然獨飲,我心裏……很是難受。」


    爹挪挪椅,靠坐過去,在父親耳畔笑謔。「就是存心要你心疼。」


    父親橫他一眼。「我現在想拿出來,與最親愛的人共飲。」


    「你的意思是,你很快樂?」


    「嗯。對我而言,人生至樂,莫過於此,我很滿足,也很快活。」


    爹似乎對這答案挺滿意,幹脆地開了壇口,為我們三人斟上滿滿一大杯。


    酒過三巡後,我們都有些許薄醉,爹鬧開來了,借由幾分醉意纏著要喂父親酒,而且是那種很情色的喂法。


    「別鬧,意同在這兒。」


    「他不是孩子了,說不定他與蕭眠玩得比我還瘋。」


    我立刻識相地接口。「請隨意,不必理會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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