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當下,他完全無法反應,分不出,是何種情緒居多。


    他沒上前揭穿,恍恍惚惚,踩著虛浮的步伐迴到觀竹院。


    這兩個人,本該是在他生命中占著極重要地位的人,卻一同——聯手背叛了他。


    那親密相擁的畫麵,纏綿得刺痛了眼,絞扯得心房無法喘息。


    一個是他自小寵愛的兄弟,一個是與他定下白首盟約的未婚妻,他分不清該怒誰多一些。


    頭一日,他痛得什麽也無法思考。


    第二日,他幾度衝動地想去找嚴知恩把話問清楚。


    問這一切究竟是何時開始?問他究竟將自己置於何處——


    最終,全都按捺了下來。


    第三日,他開始想,原來這就是小恩百般阻撓婚事的原因,隻為情生意動,難以言說。


    第四日,他想過,若真兩情相悅,或許該成全他們。


    第五日,他想,這不是小恩的個性,若鍾情於青嵐,早開口向他坦承,小恩該知道,這點成人之美他還有,再說,從小到大,他幾曾拒絕過弟弟的要求?


    這是小恩阻攔婚事的另一種手段嗎?用這種方式,報複於他?


    他無意把自己想得太重要,若結果真是如此,那才真是無法挽迴的死棋,三敗俱傷。


    一日,又一日,到最後,他已經什麽都不敢去想。


    他等著,等嚴知恩向他坦承,或等袁青嵐。總該有誰,來給他個明白。


    但是日複一日,婚期將至,他誰也沒等到。


    難道他們真打算就這麽含糊著,將錯就錯——


    他思考過,小恩性子別扭,從這裏不見得能問出個所以然來,青嵐那頭倒還好下手些。


    他讓人去邀袁青嵐至觀竹院一同用膳,其間,思忖著該如何啟口。


    就在上最後一道荷蒸青蟹時,袁青嵐驀地臉色一變,反胃地狂嘔起來。


    嚴君離看了看桌上那隻青蟹,又瞥向她。「怎麽了?」


    他記得,她是吃蟹的,一同用膳過幾迴,應是不會錯。


    「我……」這一嘔,她麵色青白,頭重腳輕,虛軟得有些站不住。


    他伸臂穩住她,迴首吩咐侍婢。「去請大夫。」


    「別——」袁青嵐虛軟的掌扯住他袖口,身子止不住的輕顫,唇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盡了。


    「去!」堅定一句,侍婢立即領命而去。


    袁青嵐閉眸,淚水自蒼白臉容簌簌而落。


    見狀,他心下已有幾分了悟。


    大夫來了又走。


    嚴君離親自送大夫出觀竹院,溫聲請托。「有勞大夫了,今日之事,還請守口如瓶。」


    「老夫曉得。全梧桐縣皆知您與袁家小姐婚期就訂在下月中旬,在這兒先祝您白首偕老,舉案齊眉。」


    嚴君離不置可否,送走大夫後,緩步迴到品竹軒,靜立房外許久,裏頭的人仍是呆坐著,芙顏如雪,無聲落淚。


    他輕歎。「妳都沒什麽話要說嗎?」


    「我——」她一顫,無語。


    「我問過妳不止一迴,妳若心裏有人,早該對我明說。如今婚期將屆,妳要我如何成全妳?」


    袁青嵐瑟縮了下,緊抿著唇。


    嚴君離見狀,也不免動了氣。「說話!妳什麽都不說,我怎知該如何處理?當初信誓旦旦,說無論生死,今生已是嚴家人的是妳,難道不該給我個交代?」


    他不是不痛,欺騙、背叛,他沒一樣少受了,她還能哭,那他的難堪屈辱又該向誰哭去?


    「我……不是有意的……」袁青嵐開了口,輕輕的,嗓音微啞。「我一直看著他、一直看著,藏在心裏,很多年了,他從來沒有迴頭過,沒有發現我悄悄追隨的目光……我以為……這輩子就是這樣了,真的,我沒奢望過什麽的,我以為我可以認命。


    「但是——有一天,他突然迴頭、看見我了,抓住我來不及移開的目光……我要怎麽辦?突然之間,我很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認命,我想——愛一迴。」不顧一切,去愛這個刻印在心底許多年的男人。


    「我無意使你難堪,隻是——我控製不了自己。」那個男人,隨便一個迴眸,就能奪去她全部的唿吸、靈魂顫動,他是火,教她奮不顧身,飛蛾撲火。


    「那男人,是誰?」他希望她親口對他說。


    她渾身一顫,閉眼痛苦地搖頭。


    「我早晚會知道,妳都有了身孕,總該退了親,讓他娶妳過門。」


    「不可能的——」嚴君離有得選擇,她卻沒有。


    這輩子,早被規定要嫁嚴君離,結不成這個親,她毀了,袁家也會與她一同毀去,最終她會成為眾矢之的,所以她從一開始就沒奢望過什麽。


    那個人……不必與她一同蹚這渾水。


    見她如此保護那人,嚴君離心頭五味雜陳。


    她是真心愛小恩的,但是小恩呢?可有幾分真心?抑或——隻是存心利用?


    「這事,讓我再想想。」


    嚴君離深思過後,告訴她——


    「去探探那人的心意,他若有意娶妳,我退婚;若不願,咱們婚事如常。」


    袁青嵐倍感意外,沒料到他會作下這樣的決定,原本,她都已做好最壞的打算了……


    她苦笑,搖頭。「不必問了,他不會娶我。」從一開始就知道。


    「為何?」


    「他不愛我,於他而言,那或許隻是一場露水姻緣吧!」


    嚴君離訝異地挑眉。


    明知如此,她還不顧一切,把一生都給搭了上去?


    「我以為,妳會怨恨他毀了妳一生。」


    袁青嵐搖頭。「不是那樣的。從一開始,他就擺明了心不在我身上,不曾謊言誆騙,露水歡情,願者上鉤,誰也沒得怨尤。」


    「……」她真的很愛那個人,明知對方有心勾誘,還是義無反顧,縱身往深淵裏跳。


    嚴君離揉揉疼痛的額際。


    還能怎麽辦?小恩哪小恩,你這迴真給我出了棘手的大難題。


    心裏不是沒有氣惱的,氣那個人做事太極端,絲毫不留餘地,自己贏不了,也要弄得所有人全盤皆輸。


    說到底,這性子也是他慣出來的,從來都舍不得責罵,將他縱容得不知天高地厚。


    最無辜的是袁青嵐,好好的大閨女,無端端卷入他們兄弟的恩怨裏頭,他能眼睜睜看著她身敗名裂嗎?


    他心知肚明,嚴知恩是衝著他來的,這是他的報複。而袁青嵐卻是因他而受累,他難辭其咎。


    思及此,心頭有了定見——


    「我娶。婚期照舊,腹中孩兒有我擔待。」


    二之三、喜燭不憐斷腸人


    袁青嵐那頭是怎麽與嚴知恩說的,他不清楚,也沒問,總之,事情是讓他給壓了下來,維持著表麵上的風平浪靜——盡管底下,是無法自欺的暗潮洶湧。


    直到成婚的前一晚,總算等來嚴知恩。


    他知道他會來,也一直都在等著,能忍至這一刻,還真沉得住氣。


    什麽也沒說,隻是站在門外,問了句:「你當真要娶她——」


    「這事,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是,你是說過。」是他錯估了。


    忍不住,低低地笑出聲來。「你這人,一輩子都擺著清高無私的聖人姿態,襯托旁人的卑劣濁穢,我早該料到的。」


    嚴君離斂容,音律微沉。「你做事太不擇手段,不為別人留餘地,更不為自己留退路,終有一日,會嚐到苦果。」


    在這件事上頭,做錯事的人是他,自己不曾指責過一句,那已經是他最底限的寬容,他不可能永遠無底限地放任他。


    會教訓他了?


    「我還以為你真的沒脾氣,能容忍尚未過門,未婚妻便讓你丟盡顏麵、綠雲——」


    「小恩!」嚴君離沉聲一喝。「我欠你的,大可衝著我來,何必牽連無辜?」


    「無辜?」他嗤笑。這個人,怎麽活到這把年紀了還如此純真?「我迫她了嗎?這事一個巴掌拍不響,你同情她,但是享樂快活她一樣也沒少得——」


    啪!


    一掌揮去,阻了話尾,他怔然止聲。


    「讀了多年聖賢書,就教會你一嘴刻薄?為什麽我會把你教成這樣?」女子清譽,豈容拿來說嘴?


    「……少用一副老子口吻訓人,我不是你兒子。」他悶聲吐出。


    嚴君離垂下肩,一瞬間深沉倦意襲上心房。「我什麽也不是,說的話又何足輕重?是我一廂情願,還妄想能重拾往日情誼。」


    嚴知恩掀掀唇,又緊抿,最終仍是選擇沉默。


    「你……我再問最後一次,你當真非娶她不可?」


    嚴君離歎氣。「過去,是我太縱容你了,我早該讓你明白,這世上不是任何事情都能盡遂你意。」


    他點點頭。「算你狠,我願賭服輸!」一轉身,出了品竹軒。


    「小恩!」嚴君離追上前,遲疑了片刻,仍是問出口:「你對青嵐,可有幾分真心?」


    「真心?」他迴眸,笑中竟有幾分蒼涼。「最真的心意,永遠是藏在靈魂最深處,因為太脆弱,一碰就疼,所以永不教誰觸著,隻能留待午夜夢迴,獨自麵對。這種心情,你一生也不會懂。」


    最真的心意,是藏在靈魂深處,這種心情,你一生也不會懂——


    今日,是嚴君離的大喜之日,一整日他卻顯得心神不寧,想起前一日,嚴知恩臨去前那番話、那一記幽涼眼神,心緒便莫名地浮動。


    尤其,整日來都不見那人身影,直至婚禮結束,都沒見他出現。


    神思不定地將袁青嵐迎娶進門,夜裏,進了新房,麵對一生一迴的洞房花燭,又是另一番煎熬心情。


    揭了喜帕,隻能相顧無言,任窘然沉寂蔓延在兩人之間。


    「妳——」他清清嗓,一開口便察覺她繃緊了身子,更顯驚慌。


    她的心事,他懂得。


    以往,若在未發生那些事前,他們或許還能試著為這樁婚姻努力看看,如今知她一顆心全係在嚴知恩身上,他又怎還能若無其事與她成為夫妻?


    成親,是權宜之計,為替她解困,不致犧牲在他與小恩的意氣之爭裏。


    他終究是個男人,沒那般寬大襟懷,身心皆不屬他的女人,他不逼迫,亦無須屈就。


    退開一步,他溫聲道:「忙了一日,妳也累了,早點歇著,我還要去書房看一會兒書。」


    這是給彼此一個不難看的下台階,他今晚不會再進這間房與她共枕,不隻今晚,往後的每一夜也不會,他與她都心知肚明。


    將寢房讓與她,心忖這一身喜服太顯目,打算繞往逸竹軒更衣,在那兒睡上一宿。


    如今鬧到這步田地,小恩是不可能再迴來了,橫豎地方空著也是空著。


    才出了品竹軒,行經園子,便見前方水池畔,月下獨酌的身影。


    他還以為,往後如非必要,那人是不會再進觀竹院來,誰知整日不見人影,竟是窩在這兒。


    嚴君離更換行進路線,改朝他走去。


    地上已零零落落擱了六、七個空壇,甫靠近便覺濃濃酒氣撲鼻而來。


    是今朝醉。


    小恩十三歲時與他一同釀製的,一直藏於府中酒窖。


    那時一共釀了十壇,記得對方說過,找一日要一口氣喝光它。


    「哪日?」


    「不是大喜就是大悲的那一日吧!」小恩不甚在意地迴了句。


    他是喝了多久?莫不是在這兒窩了一整日,喝他口中這大喜大悲的今朝醉?!


    嚴君離輕巧地上前,壓下他湊向唇際的酒壇。他迴眸,醺醉的黑瞳一時聚不了焦,恍惚片刻才認了出來,將酒壇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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