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二姨娘的大哥家裏頭添了個女娃兒,爹深謀遠慮,本就想早早為他訂下一門親,待到女方成年以後迎進門,好為嚴家留下一滴血脈。


    巧的是,青嵐八字恰恰與那高人所言相符,能夠福蔭於他,爹當下哪還管得他同不同意,擅自作主與二姨娘議妥此事。


    前些年,還有小恩在,那孩子有極重的不安全感,因為生命中隻有他,怕他成親後從此被新婦霸占所有心思,無所不用其極地居中作梗。他不是不知,隻是放任著,由他去,親事就這麽一年又一年地延宕下來。


    小恩走後,他又借故閃避了幾迴,今年,怕是避不過了。


    他撩袍起身,撫去儒衫上淺淺的縐褶,臨去前,不忘謹慎地掩妥房門——即便主人已然遠去,這一方之地,永遠為其保留,永不易主。


    美其名是用膳,實則為製造機會讓未婚夫妻多聚聚,好培養感情,因此,吃沒兩口,爹和二姨娘這兩位陪客便找了個借口托詞離去,留下兩人四目相對。


    說生分,也不真那麽陌生,逢年過節,袁家會過府來走動走動,小住上數日,年年都能見上幾迴麵。


    但若要說到熟悉,他們從未真正分享過彼此的心事,不清楚對方對這樁親事所抱持的想法,以未婚夫妻而言,他對她幾乎稱得上是一無所知。


    他隻知道,這女子有著溫靜如水的性情,應是不難相處。


    用過晚膳,兩人一同漫步園中。


    孤男寡女,寂夜獨處,是不適宜,但兩人已訂下親事,早晚是要過門的,也就沒太拘泥禮數。


    「嵐兒——」他頓了頓,再道:「爹說了,年後便要將咱們的親事辦一辦,妳怎麽說?」


    「……嗯。」袁青嵐斂眉,輕輕一頷首。


    「妳——我是說,妳真的確定嗎?我這身子,無人能擔保過得了今日,還有沒有明日,依我原先的想法,本是不打算成親的。妳人生還長著,犯不著為我搭上大好的青春年華。」


    既是不能白首,成親隻是自誤誤人,他從一開始便借故拖延,怕的就是有個萬一,至少人還沒娶進門。


    雖說守望門寡對女孩家閨譽亦是有損,好歹總強過一生守寡,沒真誤上人家大姑娘一生。


    這些日子,爹的身子已大不如前,前年的一場病更是拖垮了根底,一日不如一日,他看在眼裏,總是難受,父親為他操煩了一生,難道晚年還不能教他順順心嗎?


    既然爹希望他成家、親手抱抱孫兒,他總能為爹達成一迴心願。


    隻是——愧對了女方。


    「嚴大哥!」她聲音輕輕地,卻極堅定,仰首道:「自嵐兒曉事以來,便知你會是嵐兒今生的依歸,無論是否已進嚴家門,都是一樣的。」


    所有人,自她幼年時期便一再告知,嚴君離會是她的夫婿,那早已是根深柢固、牢不可摧的信念,她生來,便是要嫁他的。


    因為她的這一門親,姑母能穩固在嚴府的地位,袁氏一家受嚴府金援,做生意也因有嚴府為靠而無往不利,用她一人,可換來一家富貴終生。


    何況,這夫婿性情溫潤謙和,嫁他不算受苦。


    嚴君離微訝,而後笑道:「如此說來,我百般推托倒是誤了妳。」


    他記得——袁青嵐還與他的小恩同年,那今年也合該要滿二十,都被他拖成老姑娘了。


    想想,爹的行事作風向來不都是如此強勢?隻要於他有益的,無所不用其極也要為他所用,小恩便是一例,他又怎會以為,袁青嵐能幸免?


    嚴君離的未婚妻,全梧桐縣有哪家敢要?真有,爹也不會容許他人奪占屬於他的人,他要真有個萬一,她八成還是逃不過守寡的命運。


    看來,她比他更早看清事實,也已認命。


    「既是如此,我會稟明爹爹,年前選個好日子,把婚事辦了吧。」再拖下去,便是他對不住她了。


    至少,他能給她個身分,待在嚴府裏,名正言順,一生安穩。


    迴到觀竹院當晚,他躺在床榻上,徹夜輾轉。


    終於下定決心,本該了了一樁懸掛多年的心事,卻是無由地難以成眠。


    他起身披衣,憑欄仰望穹蒼一輪月華,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又走到逸竹軒來。


    「我要成親了。」他低低地,對著空無一人的寢房低喃。


    以往,小恩對他的親事是百般阻撓,現在聽聞此事,不知是否仍會耿耿於懷?抑或一笑置之?


    「你,會迴來喝我這杯喜酒嗎?」


    多年情分,當真就這麽一筆抹去?三年了,他還是無法相信,兩人最終的結果是形同陌路,心底一絲絲未滅的火苗仍在盼著,盼遠方那人,會迴來見見他、真心為他送上一句祝福。


    輕不可聞的「咿呀」聲,在這深寂夜裏,格外清晰地傳入耳內。


    他頭也沒迴,對那拾級而上的人道:「奶娘,妳去歇著吧,我再坐一會兒便迴去了。」


    這老人家,是真心拿他和小恩當自個兒的孩子看待,時時掛念。


    更早的時候,尤其是在小恩剛走的第一年,他常是整日呆坐在這間房,看著那人用過的每一樣物品,一待就是一整夜,渾然不覺時光流逝,也難怪奶娘不放心,時不時地要來尋人,提醒他該歇著了。


    來人輕巧的腳步聲,在門口停住,便再沒動靜。


    他疑惑地迴眸,這一望,便怔住了。


    「小恩?!」他倉促起身,翻倒了木椅,踩著淩亂步伐上前,神情難掩激切。「幾時迴來的?怎不跟我說一聲?」


    「迴?」相較於他的熱切,慵懶倚靠門旁的身影,顯得格外漠然。「家,才用得上「迴」,這兒,有我容身之處嗎?」


    有啊,一直都有的……


    嚴君離哽著聲,無法成言。


    「你走吧,這兒已無你容身之處——」


    這話是他說的,是他親自為小恩整理行裝,逐離身畔。


    心知他怨氣未消,隻得默默受下尖銳諷言。


    「剛迴來,累了吧?我喚人打點一下逸竹軒,好讓你洗漱歇息——」


    「不必了。」正欲前去的步伐,定在木階前,困惑迴眸的同時,那冷嗓悠然接續——


    「我迴——既然你堅持用這個字眼,那就當是「迴」吧!我迴來三日了,已經在聽鬆院住下。」


    他迴來三日了?!


    嚴君離一時怔忡,反應不過來。


    迴來了,卻沒讓他知道……甚至,都三日了,不曾來見他,若不是今晚偶遇,是不是——根本就不打算知會他?


    他滿心悵然,看著那道悠然沉穩的步伐走入房內,打開衣箱翻翻瞧瞧,發現裏頭的衣物保存良好,還泛著淡淡的皂香及陽光味,彷佛定時有人將其取出清洗,曬曬日頭。


    他挑挑眉,沒說什麽,挑了套功夫服、幾件罩衫、以及輕軟薄透的夏衫,再將衣箱關妥,轉身便要下樓。


    「小恩……」他遲疑喚道:「你真要待在聽鬆院?這不太好,別拿自己的安危與我賭氣——」


    當初送走他,就是不想讓爹再有機會對他下手,如今這樣——那不是他願意看到的。


    嚴知恩停步,微挑的嘴角,揚起一絲嘲弄。「你以為,我還是當年那個軟弱無能、任人宰割的無知少年嗎?」


    隨著移步趨近的身形,陰影籠罩而下,嚴君離本能一退,腰後抵上閣樓護欄。


    他這才驚覺,那個曾經賴在他懷中、要他抱、要他喂甜湯的孩子,幾時起,個頭已抽長得都要高過他了?這些年,變得黑了些、壯了些、也……陰鬱了些,說的話一年年少,笑容一年年沉寂,最後再也找不到昔日那道仰望他時,純然而真誠的目光。


    這究竟是誰所造成?爹嗎?抑或是他?


    「被傷害一迴是年幼無能,第二迴是年少無知,再有第三迴,那叫死有餘辜!你忽略了——我不會永遠無能無知地隻能倚賴你的庇護,我會長大、會變強,而他會衰老,無法永遠唿風喚雨。」


    頓了頓,冷沉的嗓,一字字輕緩吐出:「你那比虎狼更狠的父親,可曾教過你——養虎終為患?你猜,這迴若再對上,有事的會是誰?」


    領悟話下之意,嚴君離心頭一顫。「小恩,你——」


    嚴知恩話鋒一轉,又道:「告訴我,你後悔嗎?」


    後悔什麽?


    當年不該救他養他、教他育他、寵他護他,終至今日養虎為患?


    後悔三年前,遺棄他、將他驅離身畔之舉?


    還是後悔不該——嚴君離一頓,打住思緒。


    「不,我不後悔。」無論哪一個,都不曾後悔過。


    「是嗎……」嚴知恩低喃,眼一閉,再睜開時,幽寒目光閃過一抹狠戻。「你不後悔……所以我活該要承受那一切?」


    「我很抱歉。」


    「抱歉?你知道,這有多痛嗎?」他不容拒絕、強勢地扯住嚴君離的掌,貼向心口處——「就在這個地方,你們父子分別劃下一刀,差別隻在於,他執的是有形的刀,切割我的身體,你使的卻是無形的刃,切割的是我的心、我全然的信任,你們都是兇手!」


    而他,竟以一句「抱歉」就想推搪了事?


    嚴君離瞳眸一縮,不由自主地撫去。他知道,那指掌底下,有一道疤,狠狠割開膚肉,血淋淋的痛所留下的疤,一生難除。


    「還……痛嗎?」


    那微啞的嗓滑過心間,嚴知恩不覺渾身一顫,感覺那道陳年舊疤彷佛再度熱辣疼痛起來——


    他退開一步,掩飾狼狽。「別表現出一副多心疼的樣子,我早看透你的虛情假意!」


    麵對他的憤恨與不諒解,嚴君離無話可駁。


    他確實,是無形的兇手,若不是為了他,小恩不必被犧牲,承受肉體傷害的痛楚,也麵對信任被撕毀的背叛與不堪。


    他原以為,最糟就是恩怨兩消,形同陌路,卻怎麽也料不及,小恩會對他有這麽深的不諒解,昔日情義曆曆在目,今日卻得難堪地,麵對反目成仇的局麵。


    嚴知恩退開一步,冷然道:「不後悔是嗎?那我就讓你後悔!你欠我的,我會一筆一筆地討!」


    什麽意思?


    一迴神,嚴知恩已下了閣樓。


    思及方才所言,他一驚——「小恩!」


    前方身形一頓,沒迴身。


    「你要做什麽都可以,就是不許傷害爹。」


    「那是你爹,不是我的。」


    隻因最信任的那個人要他跪,他便跪;要他磕頭,他便磕頭;要他喊爹,他便喊!這一生,什麽都聽他的,結果呢?到頭來換得什麽?他的信任,換來的是一次失去得比一次更慘痛,而那個承諾要在他身邊保護他的人,又幾曾辦到過自己許下的諾言?


    沒有!嚴君離背叛了他的信任,任他痛、任他傷,依了那個人一輩子,那個人卻不曾依過他一迴,真正聽他心裏要的是什麽。


    他何必還要再聽話!


    「你若傷了爹,我這一生都不會原諒你,更無法原諒自己。」


    「你以為這還威脅得了我嗎?嚴君離,你與嚴世濤,我都不曉得自己恨誰多一些。」原不原諒,誰在乎?他若不好過,誰也別想安生!


    二之二、千方百計阻姻緣


    那夜之後,嚴君離沒再見過嚴知恩,無聲無息,也未聽聞任何人談起,他忍不住要想,那晚或許隻是他過度思念的一場夢境,那人其實從不曾迴來過。


    他後來又去了幾迴逸竹軒,在樓台的護欄邊,發現一隻繡金邊的小荷包,那晚光線昏暗,竟沒能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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