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鱗沉默地看著王墨,他瘦小的身子,比初見時還要凹陷的臉頰,殘廢的雙腿……


    手緊緊握作拳頭,渾身遏製不住地顫抖。


    他石樽一樣立在那兒,甚至不知道自己流了淚。


    還是身邊的婦人瞧見了,驚詫地開了口:“哎呀這是咋了,咋還哭上了!”


    玄鱗這才驚覺眼淚濕了臉,倉皇地抬起手擦掉了。


    秋風蕭瑟,卷著落葉撲簌簌地刮過來,冷颼颼的。


    王墨仰頭瞧著漢子,好半晌,才狐疑地問道:“這位公子,也是來找我的嗎?”


    這人實在太惹眼了,長身玉立仙鶴似的,往那一站便知道是位有身份的爺。


    還有那模樣,一張頂俊頂俊的臉,甚至可以用秀麗來形容,可眉宇間一股子英氣,沒一絲一毫的矯作之態,像是凜冬頹敗天地間傲然的一棵青鬆,風華正盛。


    王墨可以肯定,他從沒見過他,這樣姿容絕色的一張臉,看過一眼,定是難忘的。


    可既然不相識,他又因何對著自己淚流滿麵。


    見人不語,王墨皺緊眉,又問了一遍:“公子,您是來找我的嗎?”


    玄鱗還沒開口,卻聽一陣腳步聲噠噠噠地響了起來,地蛋子疾箭一般狂奔而出。


    狗子和婦人熟,倒是沒叫,可一抬眼,正瞧見了大門口子的玄鱗。


    它一愣,立馬怒目而視,身子彎作長弓,長毛炸起,喉嚨裏發出低低沉沉的吼叫。


    王墨一驚,忙出聲喝道:“地蛋兒!別亂叫!”


    邊上的婦人也往前擋了擋,瞧向玄鱗道:“你甭怕啊,它見了生人就這樣,等熟了……”


    話音還沒落,就見狗子一愣,緩緩收了炸開的長毛。


    它一動不動地瞪著玄鱗,目光閃爍,又不可置信地垂下頭,嗅了嗅地。


    終於,“嗚汪”一聲清脆地吠,狗子越過婦人,朝向玄鱗徑直奔了過去。


    它雙目放光,尾巴搖得飛快,抬起前爪就往玄鱗身上撲:“嗚汪嗚汪!”


    玄鱗垂下眼睫,眉宇間是微不可察的驚詫。


    好半晌,他緩緩伸出手,摸了摸狗子的毛腦瓜,你……認出我來了。


    地蛋兒被摸了頭,喉間唿嚕嚕響,興奮地仰頭蹭他。


    它將前爪落迴地上,圍著玄鱗轉了幾個圈,見人一直不動地兒,急得張嘴咬住他的衣擺,拖著人往院裏進。


    一直拖到了王墨跟前,才鬆了口,歡實地叫:“嗚汪!”


    邊上的婦人瞧得眼睛都直了,她嘖嘖稱奇:“哎喲真是破天荒了,地蛋兒從沒這樣過吧!”


    最難的這兩年,狗子一直陪在王墨身邊。


    跟著他去了渡頭,到了這人地生疏的村子,見了吳家下人的兇惡,也瞧了王墨的尋死覓活。


    它雖不能說話兒,卻什麽都懂。


    它從個見誰都親、沒心沒肺的傻狗,變作了如今的戰戰兢兢,瞧誰都防備。


    可方才,它竟對個陌生人,表現出了從未有過的親昵。


    王墨狐疑地將狗子摟進懷裏,仰頭瞧去眼前的漢子:“對不住啊,它平日裏不這樣的,給你衣裳弄髒了吧。”


    玄鱗瞧著他疏離的態度,心口子像是被利劍穿透似的疼,他眉心成川,難耐的唿出口氣。


    王墨瞧他這模樣,想來他是惱怒的,他心裏過意不去,輕聲問道:“先拍一拍,要實在不成……您迴頭脫下來,我給您洗幹淨。”


    邊上的婦人見他一直不說話兒,急道:“哎喲你這漢子,咋還啞巴不說話兒了。”


    玄鱗自怔忪裏抽迴了神,他喉頭滾起,瞧向王墨,沉聲道:“不礙事。”


    好低好沉的一把嗓,像是空穀幽澗裏投進了一顆石子,咚的一聲,沉入了潭底。


    王墨不自覺的臉上起熱,他輕輕點了點頭,又問道:“那您過來,也是想要副字嗎?”


    玄鱗抿緊唇,好半晌說不出話兒來,他不知道該如何迴應,眼下早已物是人非,他也不是那個癱在炕上的漢子,王墨……認不得他了。


    他沉沉唿吸,艱澀地開口:“嗯。”


    聞言,王墨輕輕垂下眼睫:“那、那便隨我進來吧。”


    說罷,王墨伸手摸著地,車輪滾動起來,碾著土麵吱吱嘎嘎地響。


    玄鱗瞧著他圓乎乎的後腦勺,單薄的身子,費勁兒扒著地的模樣,疼得心快要裂開了。


    他難忍地咽了口唾沫,後齒緊咬,抬起步子跟著一道進了門。


    不大的屋子,簡陋得不成樣子,一眼就望到了底。


    一張火炕,一張方桌,一把椅子,再無他物。


    王墨到桌子下,拍了拍手上的土,伸手扒住椅麵,手臂使勁兒,想要爬上去。


    他這模樣,其實趴在地上寫字最是方便,可他心裏頭不情願,寧可狼狽地爬上椅子,也想同個尋常人一樣,端正地坐在桌案前。


    椅子沒固定,不多穩當,王墨爬了幾次都上不去。


    平日裏,都是地蛋兒在邊上幫襯著,今兒個也不知道咋了,這狗子偏是不過來,窩在角落裏,滴溜個眼珠子,一會兒瞧瞧王墨,一會兒瞧瞧那漢子。


    王墨迴過頭正要喊它,忽然,一雙大手自他背後伸了過來,想要抱他上去。


    王墨起初以為是劉嬸子,可一偏頭,卻與漢子四目相接,對了個正著,他一驚,慌忙開口道:“別!”


    玄鱗愕然,指尖的溫度一閃即逝,他緩緩抽迴了手。


    邊上的婦人眉心擰緊,嗔怪道:“你這漢子咋這不懂分寸,他一個寡身的哥兒,你就動手動腳的!”


    說著,她將手臂上的筐子落到了桌麵上,擠開玄鱗,挨到了王墨身邊。


    玄鱗站在一邊,心口子不住地抽疼。


    那感覺,不是天塌地陷的磅礴劇痛,而是發覺他在他身邊,靠得那般近,卻無法以親近的姿態守著他,被一句所謂的「分寸」遠遠隔絕在外了。


    小刀割肉似的,絲絲拉拉入骨的疼。


    忽然,一陣噠噠噠腳步聲響。


    窩在一邊的狗子爬了起來,跑到玄鱗跟前,伸頭蹭了蹭他的腿。


    見漢子沒摸它的毛腦瓜,嗚嗚唧唧一聲叫,趴在了他的鞋麵上。


    桌案邊,婦人躬下身,自後摟住王墨的腰,費勁兒的將人扶上了椅子。


    她一個婦人,就算常在地裏頭幹活兒,可抱個人,還是累得緊。


    她抽迴手,掐腰喘了兩口子長氣,道:“哎喲我說墨哥兒,你這一個人過,處處都為難,也不是迴事兒啊。”


    王墨沒應聲,他坐坐穩,伸手將桌案邊的鎮紙拿開,撚起張宣紙輕輕鋪在了桌麵上。


    他垂著頭,眼睫微顫,輕聲道:“劉嬸子,您想要寫啥?”


    婦人熟稔地將碗裏的清水點進硯台裏,幫著磨墨,她瞧著王墨,道:“娃他爹那邊的老人過六十大壽,我們想著寫點兒喜慶話兒,並著賀禮一塊兒送過去。”


    “這樣啊。”王墨將宣紙放了迴去,自下頭抽了張紅紙出來,“這喜慶的事兒,得用紅紙。”


    “還是你想的周到。”婦人笑起來,眼尾起了皺,她忽然想起什麽,湊近些,輕聲道,“墨哥兒,嬸子和你說個事兒啊?”


    王墨點點頭:“您說嘛。”


    婦人搓了把手:“嬸子娘家那邊有個親戚,三十歲出點兒頭,做泥瓦活計的。這人老實本分還忠厚,他發妻生病那幾年,不離不棄地籌銀子給她瞧病,隻是那女人命不好,沒留住。”


    她歎了口氣:“他鰥了好些年了,家裏有個娃兒,也是個小哥兒,聰明伶俐的,嬸子就想問問你,成不成?”


    王墨聞言,手不自覺地攥緊了。


    他是被吳老夫人趕出了門,可身契還在吳家,吳庭川便還是他相公。


    他也清楚,憑他如今的模樣,就算爺醒了,吳家也不可能再容他進門。


    可到底,他記掛著他,時時刻刻,從未停歇。


    好像他活著,也不過是為了等那人的一個信兒,是生是死,是醒是睡,或有朝一日,他娶了新婦,做了新郎。


    僅此而已。


    王墨白齒咬著唇邊,難忍地唿出口氣,正要開口拒絕。


    就聽一道聲音自耳邊沉沉地響了起來,邊上漢子眉宇冷肅,厲聲道:“不成!”


    婦人被嚇得一愣,她扭過頭皺眉瞪向他:“不是,我問墨哥兒話兒,和你有啥幹係啊!”


    第五十八章


    她冷冷瞥了玄鱗一眼, 轉迴頭看向王墨,語重心長道:“墨哥兒,你是咋想的呢?總不能自己孤苦伶仃一輩子, 可咋熬啊?”


    王墨摳著手指頭,軟聲道:“嬸子,我、我有相公的。”


    婦人皺皺眉:“你那算啥相公啊。”


    王墨來這村子,不放鞭炮, 不拜訪鄉鄰。


    一駕馬車,一戶小院兒,生怕人知道似的, 安安靜靜。


    頭幾個月,大門從來緊閉, 隻有郎中登門看診, 才會小開一會兒。


    村子裏婦人多, 就愛聚在一塊兒嚼舌根,有點兒風吹草動,不出半柱香的時辰就傳的全村子都知曉了。


    有好事兒的主, 趴到王墨屋牆根兒聽聲,時常聽見這小哥兒低哀的哭。


    後來又瞧見有衣著講究的老婦登過王墨的門。


    東打聽西打聽,估摸著他是被大戶人家趕出來了。


    可是這種事兒, 誰也不敢觸眉頭當麵問, 便都私下裏默認了,小心翼翼地從來不當著王墨的麵講。


    婦人歎口氣, 輕聲道:“他給你一個人扔在這人生地不熟的村子裏,不管不問, 也就你死心塌地的。”


    王墨心裏頭發堵,可就算是受了大委屈, 也不想人誤會了爺,他咬了咬嘴唇,咬得唇邊一片白,嚅嚅道:“他對我很好,隻是後頭出了事兒,我、我才出來的,不怨他。”


    “你就是傻的!”婦人搖搖頭,“管是啥事,也不能放你個哥兒一人過啊!說到底,是他護不住你!”


    王墨一愣,眼底閃過一絲難忍,他咽了口唾沫:“我沒怪過他。”他垂下頭,“他身不由己的,不知道我落了難,若是知道了,不會不顧我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癱蛇的小夫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小魚餅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小魚餅幹並收藏癱蛇的小夫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