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墨瞧著飄散進風裏的煙霧,輕聲低喃:“阿娘,我今兒個過來,帶了好些紙錢,都給您燒過去,加上阿姐的,您可別再省吃儉用了。若是不夠,就托夢給我,我再給您燒。”


    山風唿唿的刮,將王某額前的頭發吹得淩亂,他顧不得捋上一把,伸手將布包袱裏的東西拿了出來。


    地上太髒,王墨便將布包鋪平,墊在下頭,再將好吃食一一擺上。


    新鮮下來的果子、香脆的花生核桃、鎮上鋪子的糕餅……


    玄鱗做事大方,不管啥東西都買了可多。


    這一擺放好,壘得小山包似的。


    王墨蹲累了,幹脆坐在了土麵上,一手抱著膝,同陳氏悄聲說話兒,那些隱秘的、難言的,壓在心底裏的話兒。


    王墨太久沒來了,甫一說點啥還有些難為情,他瞧著石碑上的字,伸手摸了摸:“阿娘,我成親了。”


    王墨知道他一個小,是不能算作成親的。


    可他不想阿娘擔心,說了謊話。


    “那人是鎮子上吳家的,叫吳庭川,他腿腳……不大方便,所以沒來。他長得可俊呢,細眼睛、高鼻梁、薄嘴唇,他待我挺好的,這些東西就是他給買的。”他有點兒羞,不敢瞧墓碑,垂著頭,輕聲的喃喃,“娘您放心,我好好活呢。”


    風自山那頭狂卷著刮來,將才抽芽的樹枝子刮得劈啪作響,將才冒頭的小草刮得東倒西歪。


    王墨緊了緊身上的衣裳,哽咽著道:“娘,我想您了,可想可想。”


    他想起小時候,他弟王虎才生那會兒,他阿姐在外頭幹農活,秦秋霜一有不順心就可著他欺負,打頭裏隻是嘴上罵罵,到後麵,又掐又打。


    他阿爹人到中年,終於得了個兒子,再不管他這個哥兒,他受了委屈,便往墳地裏跑。


    村裏人都說墳地裏陰氣重,一到夜了還藍窪窪的冒鬼火,可他不怕,他阿娘埋在裏頭,他不怕。


    那天,他坐在他娘的墳前哭,哭累了倒頭就睡。


    該是個秋天吧,馬上就要入冬了,天寒地也寒的,他就在這個山頭子,躺了一大夜。


    到早晨,日頭才冒出個尖兒,他阿姐便尋過來了,逮著他就是一頓打。


    他睡得蒙了,就感覺身上可疼,坐起來抹著臉哇哇的哭。


    他阿姐又氣又心疼,攬他進懷裏一起哭,說馬上就要入冬了,凍壞了可咋辦。


    王墨瞧著他阿娘的碑,伸手摸一摸糙得不行的碑文,也不知道咋,這一大夜,他竟一點兒不覺得冷。


    和在被窩裏、在阿娘懷裏似的,可暖和。


    王墨再忍不住,埋頭在膝蓋上嗚嗚哭起來:“阿娘,你走了以後,我日日都想你。後來阿姐嫁人了,家裏就剩下我,眼下我也嫁人了,沒法兒總過來看您了,您想我不啊?”


    意料之中的,沒有人迴應,隻有山風卷著春寒,冷冰冰地往身上刮。


    時辰過得很快,遠天日頭緩緩西沉,到後頭,就露出半麵圓角,染得天邊雲霞一片慘淡的紅。


    王墨還不想走,卻聽見有人朝他喊了過來:“爺!都酉時了,再晚山路該不好走了!”


    王墨瞧了一眼天色,時辰確實不早了,他得迴去了。


    他應了一聲,鄭重地跪在土麵上,兩手扒著地,給他阿娘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王墨一步三迴頭的走迴馬車邊,車夫瞧著他通紅的眼睛:“爺,這外頭風大,可不能哭了。”


    王墨伸手抹了把臉,點點頭,上了馬車。


    *


    二月風寒,尤其到了傍晚,冷颼颼的可是凍人。


    王墨這一大天都沒咋吃東西,又在山頭子哭了那麽久,早都累了。


    車輪滾滾,他歪倒在車板子上,一動不想動。


    忽然,車簾子下頭晃了晃,探進來一塊包著油皮紙的貼餅子,車夫的聲音在外頭響起:“爺,您這一天不吃東西可不得行喲。”


    王墨伸出手,將餅子拿進了手裏。


    餅子該是早上做的,這一大天,早都涼透了,可他一個農家孩子,自小知道米麵金貴,一點兒不嫌。


    王墨張開嘴,輕輕咬了一口,玉米的餅子,涼透了,卻可勁道。


    車夫一邊趕車,一邊道:“這餅子好吃吧?我媳婦兒做的。”


    王墨淺淺應了一聲,怕人沒聽見,又加了句“好吃。”


    車夫爽朗地笑:“好吃您就都吃了,這餓一大天,咋受得了。”


    王墨埋著頭咬餅子,眼淚順著臉嘩啦啦地往下淌,這餅子好像他阿娘的手藝,咬碎了,帶著絲絲的甜。


    不知道行了多久,隻知道到鎮子時,月亮已經掛在遠天之上了,


    皎白的一輪,半掩在層雲裏,虛虛實實的。


    王墨伸手挑開車簾子,能遠遠瞧見吳宅碩大的門匾。


    以前,他都是在院裏頭拘著,而今在外頭瞧,吳宅竟是這樣的氣派。


    馬車沒有走正門,一如早晨的,往三院兒偏門的小巷子口行去。


    已經是戌時了,巷子裏沒有掛燈籠,黑黢黢的瞧不清路。


    車夫將馬車停下,跳下車板,幫王墨掀開簾子:“爺,您小心著腳下。”


    王墨貓腰鑽出來,鞋底才碰著地,就聽著黑暗裏一聲喝:“誰人在吳家作亂!”


    王墨心口子一緊,險些叫出聲來。


    他緊緊捂住嘴,就見黑洞洞的巷子裏,陡然亮起明晃晃的光,緊接著,一道人影走了出來。


    是個身長七八尺,肩寬體壯,一臉橫肉的漢子,瞧穿著,該是吳家的家丁。


    王墨沒咋出過院子,也就認識孫、方兩位婆子。


    眼前兒這個,他見都沒見過。


    他慌得往後頭退,卻見車夫擋在了他前頭,躬身作揖道:“這黑燈瞎火的大家都睡了,小爺爺您小些聲,我們不是賊。”


    “若不是賊,作何要我小聲?!”那家丁聽也不聽,抓了王墨的膀子便往巷外頭帶。


    車夫亦步亦趨地跟上來,抱著拳求道:“小爺爺您別亂抓人啊,您若不信,我叫三院兒的出來對質便是。”


    “三院兒?三院兒可是我家大爺的院兒!”家丁停了步子,垂眼睨著人,“我們大爺三年沒出過院兒了,你找他對質?!”


    第三十章


    車夫還想再說些什麽, 可這家丁像是認準了王墨,鉗著他的肩膀便往巷子外頭拖。


    王墨掙紮不開,小雞子似的被人提著走。


    過了方才慌亂的勁兒, 到眼下,他也明白過味兒來了。


    這趙茹憐,打一開始就是算計好的。


    騙他說阿姐有事耽擱了,讓他去上香。


    他不出門, 心裏頭難安;他出了門,不管咋樣,都被抓了小辮子。


    已經很夜了, 吳宅朱紅的大門早都關得嚴實,家丁拖拽著王墨往偏門去。


    “嘎吱”一聲響, 門被推開, 四五個值夜的下人提著燈籠湊了過來。


    一見是王墨, 幾個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朝那家丁道:“抓著人了?”


    家丁裝模作樣地“嗯”了一聲:“在巷子口,鬼鬼祟祟地像要偷東西!”


    他粗壯的手臂往下一施力, 砰的一聲響,王墨一屁股跌坐在地。


    下人圍了過來,提著燈籠照人。


    映著跳動的燭火光, 他們瞧見王墨眉心的紅痣, 譏笑道:“哎喲,還是個小哥兒, 做啥不好,要來吳家作亂!”


    有人伸著指頭戳王墨的頭:“腦子不靈清, 吳家也是你能偷的?”


    一大群漢子,拿他當個樂子耍。


    王墨的手緊緊攥成拳頭, 即便已經恨的心口子狂跳,卻還一遍遍的告訴自己不能慌、不能急,隻要等到爺出來,啥事兒都好分辯。


    終於,抓他的家丁抬手給人一一擋開了,沉聲道:“少生事端!快去報劉管事兒。”


    有人迴:“小五已經去了。”


    “那他娘的就該幹嘛幹嘛!別在這聚堆兒!”


    天色越來越深,初春的夜尤其冷,風一起,小刀子似的往衣領裏鑽。


    王墨坐在地上,縮著肩膀直打冷顫。


    不知道過了多久,劉管事兒小跑著過來了。


    他像是準備好的,穿得板板正正,身上一件兒薄棉袍子,腳上套獸皮靴。


    劉管事兒提著燈籠湊到王墨臉前兒,燈籠的燭火光打在臉上,微微生著熱。


    劉管事“哎喲”一聲:“大水衝了龍王廟了,這可是三院兒的王小公子!”他扭頭瞧著家丁,“你說是打哪兒瞧見的?”


    家丁兩手交疊在身前,恭敬道:“北麵的巷子口。”


    “天爺哎!”劉管事兒手拍著大腿,唱大戲似的,“才進門兒的小,是不能出吳家宅子的!餘青,你快去報給夫人!”


    家丁正要去,卻又被劉管事兒叫住了:“這麽夜了,夫人怕是早就睡了,去……去請趙夫人吧。”


    吳家頭進院兒的廳堂裏,燈火通明。


    仆隨分站作兩邊,王墨垂著頭,跪在正中間。


    等了得有小半個時辰,趙氏終於姍姍來遲。


    跟在她身邊的,自然還有趙茹憐。


    夜裏風冷,趙氏身上披了件鬥篷,手裏揣著銅爐暖手,她抬腿跨過門檻,瞥眼瞧了下王墨,小步走到了主座上。


    趙茹憐趕緊跟過去,幫著將鬥篷放放好,就聽趙氏的聲音沉沉地響了起來:“王墨,這麽夜了,你怎麽會在巷子裏?”


    王墨緩緩抬起頭來,與趙氏四目相接。


    他雖然膽怯、懦弱,可他平生最恨無端的冤屈,他深吸了口氣,開口道:“今兒個是我阿娘的祭日,我出門兒去祭拜。”


    “你出門兒了?!”趙氏瞪圓眼睛,“你才進吳家幾天,就敢壞了規矩,私下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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