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一)


    槍擊事件後第三天,逸晨先生帶著他兒子梁欣從附近的大城市迴來了。


    有些日子沒有見過梁欣了,他的身高和體重又往上躥了一大截,現在已經完全長成個標標致致的壯小夥子了。


    寬闊的肩膀、修長的雙腿、凸出的胸脯肌肉和胳膊肌肉,淺淺的酒窩,堪稱玉樹臨風,甚至嘴角也長出了毛茸茸的髭須。他的性格還是那麽內向與靦腆,三言兩語就會臉紅。


    他提著一個軍用迷彩的行李包,站在他父親身邊,規規矩矩地向我和沈先生打招唿,稱唿沈先生為叔叔,稱唿我為姐姐。


    逸晨先生聽沈先生說了整個槍擊事件的來龍去脈,聽完之後,就一直拿眼睛看著我。


    在他的注視下,我覺得有點慚愧起來。第一次地,我覺得這件事情做得有點孟浪了。我該更冷靜一點,想個更圓滿的解決辦法的。


    梁欣一雙溫存的單眼皮小眼睛,也跟著他父親不住地打量我。


    我更加覺得慚愧,我好像沒有給年輕人樹一個好榜樣呢。


    逸晨先生說:“對人開槍是什麽感覺?很痛快,是吧?”


    我低頭說:“對不起,我知道做錯了。”


    我分辯說:“我隻是想給他一個教訓,讓他知道,這樣隨便地惡意對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逸晨先生說:“開槍的那一瞬間,你是為了保護自己,還是為了幫助對方,自己心裏,是最清楚的。”


    我無語。


    我說:“我以後不再碰獵槍了。”


    逸晨先生說:“這句話,還是我在你的作品中看到的:射擊的標靶,應該在內,而不在外。”


    我看了看沈先生。


    他對我聳了聳肩。


    我又看了看梁欣。


    梁欣對我露出一個崇拜和理解的微笑。


    我再次說:“好吧。我錯了。錯在知行不能合一。外在的考驗一出現,心就還是失念了,就還是跟著習慣跑了。”


    有些人就是有逸晨先生這樣的威嚴,他就像一麵雪亮的鏡子。


    站在他的麵前,你能夠清楚地看到自己刻意覆藏起來的那些缺點。


    (二)


    第二天早上醒來,聽到小木屋外傳來一陣陣劈木頭的斧鑿聲。


    我懶懶地披散著頭發,推開木護窗一看,原來是逸晨先生帶著梁欣,兩個人穿著毛衣和背心,正在院子裏的空地上,劈著壁爐燒的木柴。兩個人各持著一把長柄的斧頭,正掄圓了胳膊,上下揮舞,兩人的旁邊還放著一架手拉的雙柄長鋸。


    他們已經幹了一會兒了,把前些天從上遊衝下來的那些木柴已經劈了一小垛出來,碼放在了屋前走廊的一角。


    現在,父子倆正在劈著一根結實的橡木。


    我隔著窗戶和他們打招唿。逸晨先生說:“走廊上有衝好的咖啡,牛奶也是溫的。”


    我係緊棉睡袍,坐到走廊上來,一邊看他們劈柴,一邊端著杯子,品嚐著逸晨先生從城裏帶來的掛耳咖啡。


    梁欣幹這活兒顯得駕輕就熟了。從他很小的時候起,逸晨就總是帶著兒子自己動手劈木柴作為冬季家用壁爐的燃料。


    逸晨的道理是:如果一個孩子從來沒有親自動手劈過柴,他就會以為冬天的溫暖來自人工的壁爐,而不是大森林的慷慨。


    我走下走廊,湊近過去,仔細打量著他們正在對付的那根橡木。


    從年輪上看,這棵橡樹生於1860年。那時美國還在內戰中。


    橡樹在這個地區的生長並不常見,隻有冬湖鎮附近山區的垂直氣候帶才會有。橡樹也不是當地人最喜歡的壁爐燃料。與當地比比皆是的白樺樹相比,橡木的生長速度太慢了,而且成活率很低。


    橡樹的樹皮是這一帶多如繁星的野兔們最愛啃噬的食物。冬季,田野裏的莊稼都收割了,草叢幹枯,掉落的種子也被深深的大雪和冰層覆蓋,橡樹的樹皮,就成為兔子過冬食品的最好選擇。每年冬季,橡樹的樹皮都會被兔子啃掉一圈又一圈,直到來年夏天發芽再生。很多橡樹就是因此而夭折了。一棵橡樹,要長到兔子夠不到的高度,必須經過十年或更多的時間。


    每一棵幸存下來的橡樹,要麽是生長地點十分偏僻,躲開了兔子的視線,要麽是碰巧趕上那些年份森林野狼和黑熊隊伍壯大,兔子數量不足。


    或許有一天,將會有一個耐心的植物學家會來好好研究一下這一帶橡樹林的生長規律,繪製出橡樹生長的速度曲線。


    這條曲線會顯示,橡樹每十年就有一個生長的波峰,它們和兔子數量的最低穀恰好是對應的。


    我撿起一根他們劈好的橡木柴禾,發現父子倆的手藝都相當傲人,柴禾的邊緣既筆直又光滑,要把一根如此硬度的木柴劈得這樣整齊,不僅需要臂力,而且需要使斧頭的巧勁兒。


    我不由得讚歎道:“真是好活兒,和當地的大叔們劈得一樣好。”


    逸晨先生說:“我可不像你,大小姐出身,我出生在農村,從小就給家裏放牛、打草、砍柴,和當地的大叔們沒有兩樣。”


    他指了指梁欣,說:“我希望他也能一直保持體力勞動的本色,不要變成寫字間裏的大少爺。”


    (三)


    太陽下山以後,天色瞬間黑暗下來,外麵的氣溫迅速下降。


    晚飯前,梁氏父子倆把劈好的橡木搬進了木屋,橫一根斜一根地架在壁爐裏,用點火器點燃了,紅紅的火焰迅速給房間帶來了溫暖。


    梁欣和卡佳又過來點燃了鐵皮爐,在爐子上開始燒水。


    逸晨先生對兒子說:“你看,為了讓我們暖和一晚上,森林付出了上百年積蓄下來的陽光。今晚,我們的體溫都拜太陽和森林所賜。”


    他說:“我們要懂得迴報。”


    梁欣用力點了點頭。


    他的確牢記了父親多年來的教誨。梁欣一直是一個出色的環境保護者,這輩子,堅持不懈地從事環保公益,用他的鏡頭和身體力行的行為,為宣傳環保,作出了很大的貢獻。


    梁欣在那天晚上的日記裏寫道:“10年前,在這片森林裏,也許有上千粒橡樹的種子發芽,但隻有這一棵橡樹躲過了兔子的牙齒存活下來。它積蓄了100年的陽光,釋放在我們的壁爐裏,變成了我們全家的體溫和生命。我們的生命和森林是一體的,從來就沒有分離過。”


    後來,梁欣的住宅,也一直保持了壁爐這種懷舊的設施。每到冬季,他也會帶領自己的兒子,親自劈壁爐燒的木柴。


    梁欣家的寵物貓貓則始終堅定地認為:梁欣就是一切溫暖的魔法製造者。


    每次梁欣半夜三更醒來,抖瑟瑟地從被窩裏鑽出來,走到起居室去給壁爐加柴禾時,他家的貓貓總是閃爍著綠光瑩瑩的大眼睛,巋然不動地擋在梁欣和爐子之間,要親自觀摩梁欣施展他的魔法表演。


    梁欣不得不屈尊趴在地板上,從貓貓的兩腿間把柴火伸過去,放進壁爐,又把點火器從貓貓的尾巴下伸過去,把柴禾點燃。


    貓貓帶著無限敬仰和崇拜的神情,看著梁欣趴在它前麵完成這種操作。它的這種執著的圍觀精神,堪稱驚天地泣鬼神,可令大河改道,能令群山低頭。


    第二天早上,天氣暖和起來了,壁爐也就熄滅了。梁氏父子倆又勤快地掃清壁爐裏的炭灰,把變成灰燼的橡木送到營地的果園裏,作為果樹的肥料。


    這樣,這棵橡樹就會變成明年脆香的紅蘋果,再次迴到我們中間來,再次帶給我們生命富足與甜美的溫暖。


    所有的東西都是如此循環的,一次又一次地消隱,又一次一次地迴來,以不同的形態,支撐著我們的生命,與我們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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