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歌手緊緊握住麵前的麥克風,閉著眼睛,高高地揚起頭,心潮澎湃地演唱著:


    “沒了醒來時你的擁抱,


    沒了你說話時手勢的動作,


    沒了你心有靈犀的默契理解,


    沒了你那些不可能的夢想和計劃,


    沒了你的友誼與嗬護,


    從此我隱忍不言的傷痛,


    我該拿這顆落單的心怎麽辦呢?”


    “沒了那些激情的時刻,


    還有那些安靜的下午,


    對海唿吸著,


    沒了你的眼睛再一次在我的眼中,


    我的手因等待你的皮膚而融化,


    填平了我孤單的心。”


    “沒了你的月亮在每個晚上,


    沒了你的聲音在每次唿吸當中,


    除了你的再見,沒有任何一樣肯定的,


    我該怎麽辦呢?要是我已不能和你在一起?


    沒有你怎麽生活!


    教我再次打開天空,


    我沒你不能活!


    我淹在每日的記憶中,


    告訴我我沒有你該怎麽辦!


    我需要你熱情的鼓勵,


    請在你的溫柔中給我找個位子……”


    (二)


    我的眼前交錯浮現出你的影子、高雄的影子、風花雪月的影子,


    我感到有些難以忍受。


    我說:“我已經不想再聽類似的音樂了,也沒有什麽需要這樣歌詠。”


    我說:“這些年輕的孩子們,他們還沒有經曆過真正的創痛,所以對痛苦都很敏感,一點點不如意,都覺得充滿了整個世界。他們也渴望巨大的激情體驗,以為那裏麵有什麽,能讓生活顯得不那麽空虛。”


    我說:“等有朝一日,他們真的經曆過了這個人間深重的痛苦,像我們一樣地,每日忍辱負重,含辛茹苦,他們就會沉默下來,像我們這樣,坐在最僻靜的角落裏,默默地啃三明治,吃一份土豆泥。”


    逸晨先生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溫和地說:“活著,就總是要忍耐各種讓我們感覺不好的事物。”


    他說:“年長會讓我們這方麵的能力越來越強。人,是需要歲月去磨練的。”


    他舉起馬丁尼,說:“為歲月漸長。”


    我舉起薄荷百香果汁和他碰杯,說:“為歲月漸長。”


    (三)


    逸晨先生說:“除了小喝一杯,請你出來,原是因為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須要對你說。”


    他從隨身的包裏拿出一個很大的牛皮信封,從桌上推給我。


    他說:“我想要做這件事情,已經很久了,總是有各種牽絆,不得成行。”


    他說:“現在,我終於想明白了,這個世間的各種瑣事,永遠都沒有完結的時候。想要等所有的事情都完成了,有了空閑時間,再來做想做的事情,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你想要做什麽,就得馬上放下一切,全力去做。瑣事,隻會在你斷然放下的時候終結。”


    他示意我打開那個信封看裏麵的內容。


    我拿起那個牛皮信封,心裏那種不安的感覺,突然再次變得十分強烈。


    我眼前重疊出當年在你的住處,拉開抽屜,看到裏麵那個白色信封的情景。


    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感覺到,這兩個信封裏,裝的是同樣的東西。


    我看了看逸晨。他對我微笑著。


    我打開信封,低頭看了裏麵的東西。


    不可名狀的悲痛從心裏升騰起來。


    人生就是不斷地重複。


    我的預感是正確的。裏麵是逸晨先生不久前的體檢結果。他得了肝癌。中晚期。


    我隔著桌子,看著逸晨。


    我說:“不。不……”


    逸晨看著我,完全理解此刻我的心情。


    他們,一個又一個地離開我。所有的良師益友。


    逸晨先生說:“已經複查過了。結論是無誤的。”


    他說:“我知道你現在已經能夠勇敢地接受,對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


    我說:“還沒有到山窮水盡,你不打算去治療嗎?”


    逸晨先生搖搖頭。


    他說:“別人不能理解我,你是能夠的,對嗎,心心?”


    是的。我能理解。事實上,指導你在最後的時刻,也是放棄治療的。


    如果我遇到同樣的情況,我想,這也是我的選擇。


    抗拒不可避免的必然之事,是不明智的。人生精力,應該花在挽救尚可挽救的事情上。


    我非常理解逸晨的決定。但是,聽到他說決定放棄治療,我心裏,依然還是非常難過。


    人就是這樣,理性和情感,總是會常常彼此衝突。


    逸晨先生把弄著酒杯,對我說:“嚴格來說,我一生都在做徒勞之事。無論是編書也好、寫作也好、畫畫也好、攝影也好、結婚也好、養育孩子也好,這些,都會隨著死亡結束。我尚未做過任何超越死亡的事情。既沒有為自己做過,也沒有為別人做過。”


    我說:“我們不是在一起學習佛法嗎?佛法就是超越生死之道。”


    逸晨先生說:“光理論上學習,那是不夠的。就像是生病了,醫生給我們開了藥方,我們天天研究藥方,背誦藥方,都不能治病。唯有服藥才可以見效。我們得照佛陀的教誨去做。”


    他說:“我決定申請退休,去泰國的宗通寺出家,進入森林禪修。”


    (四)


    “啊?”我這一下真的被他驚到了。


    我忘記了心裏的悲傷,頭腦一片空白地看著逸晨。


    這還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有個這麽親密的人,對我說他決定出家修行。


    看著我震驚的表情,逸晨先生笑了一下,說:“幹嘛這麽吃驚?我有這個念頭已經很久了。看到這個體檢結果,我心裏的反應竟然是高興。真高興,有了這個新增的動力,我終於可以下定決心,去做心裏一直想要做的事情。我希望離開今生的時候,是以一個出家人的身份。這樣,可以給來生一個更好的開始。”


    他說:“出家,是很需要福氣的事情,就算能做到帝王將相,也未必能有福氣出家修行。你應該為我感到高興才對啊。”


    我說:“你真的要放棄治療嗎?”


    逸晨先生說:“我沒有放棄治療啊,心心。我正開始做真正的治療。生死是人生大患,對所有人而言都是如此。無論中醫、西醫都救不了這種大患。我決定,要治療就要從根本上治起。”


    他說:“你不支持我治療嗎?中國道家的王重陽先生說過:生死如潰瘍。這個世間,除了生死,沒有一樣,不是徒勞無益的閑事。”


    (五)


    我說:“你要離開這裏嗎?”


    逸晨說:“是的。去了泰國,就再也不會迴來了。”


    我說:“什麽時候?”


    逸晨說:“再下周。我希望還能更快一點。時不我待。不知道什麽時候,病情一變化,我就要走不動了。內心的願望,又要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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