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做夢的時候,更能夠體會到時間的“假有”。一分鍾可不可以等於好多年?完全可以的。做夢的時候,就可以如此。


    那天中午,後來他們告訴我,我其實隻在辦公室的午休活動床上稍微小憩了一會兒。但我在夢中,卻感覺過了很長的時間,經曆了很多的場景變化和事情過程。


    醒來的時候,我覺得特別累,但是,心思卻很清明。


    我清晰地記得夢中的所有細節。那些夢,甚至是有顏色和聲音的。一切都鮮明深刻,栩栩如生。


    我看著辦公室裏的一切物件,感覺自己仿佛能夠透視到它們重重無盡的內部結構,仿佛一直能從分子層麵穿透下去,明察秋毫之末地看到最微小的虛空塵層麵。


    我沉浸在這種奇怪的感覺裏,有好幾分鍾沒有適應卷土重來的現實世界。


    那是我印象中做夢最多最清晰的一個中午。


    那天中午,我並沒有夢到高雄。一次都沒有。


    在我夢中出現的,全部都是你。


    我夢到很多過去發生過的事情。


    這些夢讓我清楚地了知,過去雖然已經過去,但也什麽都沒有過去。一切的印象都被深深埋葬在記憶深處。隻要條件聚合成功,它就會再次浮現,以不同的組合,不同的麵目。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一旦存在,就永遠存在。


    每種存在,其實,都是永存不滅的。


    我夢到在你的指導辦公室裏。窗外下著夏季的陣雨。


    陣雨之後,南邊的天空中依稀出現了一道七色彩虹。伴隨太陽的西沉,紅色的夕陽之光映照過來,彩虹的顏色變得越來越生動清晰,層次分明。


    絢爛的彩虹引起了路上無數行人的駐足舉頭觀看。


    我們也站在指導辦公室的窗口,並肩仰望著那道彩虹。


    你說:“上次看到彩虹,還是在高山基地集訓的時候呢。”


    我說:“是啊,這麽久沒有看到了。”


    你說:“心心,這道彩虹是不是很美?”


    我說:“是啊,好美!”


    你說:“如果一會兒它消失不見了,你會不會覺得悲傷?會不會覺得蒙受了巨大的損失?”


    我搖頭,說:“不會啊。”


    你說:“為什麽不會?”


    我說:“因為它隻是一道光的幻影的短暫顯現,如果一直走近,就會發現裏麵其實是什麽也沒有的。人們是不可能擁有它的。”


    你點頭道:“說得很好。心心,其實,其他美好的東西,也是完全一樣的。比如說,我。我也隻是一個短暫顯現的幻影,很快就會消失,也同樣無法被你擁有。”


    我搖頭。我說:“你不同。你有血有肉。你不是幻影。”


    你說:“很小的時候,你沒有這麽多見識時,也堅持認為彩虹並非幻影,對吧?”


    我說:“我已經長大了。”


    你說:“長大是相對的。”


    我說:“幹嘛要對我說,你是幻影?”


    你說:“若有一天,也許很快,我像這道彩虹一樣消失了,心心,希望你別難過。你要明白,其實,我本來就是那樣,本來就無法被你擁有。即使我突然消失,你也什麽損失也不曾有過。——我們無法損失本不擁有的、或者本不實存的東西。”


    “人如天上的明月,不可以擁有。”


    夢境中的場景轉換到了你的住處。


    你靠在躺椅裏。膝蓋上放著一本書。身上蓋著薄薄的毯子。我坐在你身邊。


    我說:“今天感覺好不好?有什麽事情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嗎?”


    你看著我,你說:“有啊。那邊,書桌上,有件你想要的東西,送給你。頭有點暈暈的,麻煩你自己過去拿一下。”


    我說:“會是什麽呀?”


    你說:“我畫了屋頂上的閣樓。傾斜的屋頂。我們坐過的那些瓦片。上麵落滿了金色的樹葉。我記得,你以前曾說過,要是能把這一切畫下來就好了。”


    我說:“所以,你就畫了?”


    你點頭,說:“嗯,現在休病假,沒什麽事,有的是時間,我就畫下來了。畫得不怎麽好,希望你喜歡。”


    我感激道:“我隻是隨便說說,你何必這樣辛苦自己。”


    你說:“不辛苦。消遣而已。”


    我說:“一定很好。我非常喜歡。不管你畫了什麽,我都非常喜歡。”


    我走到書桌邊。果然看到一張畫紙。上麵是一幅美麗的小框水彩畫。


    我頃刻之間就被畫麵上絢爛耀目的暖色和跳躍斑駁的光影所抓住,所迷醉了。


    你真是天生畫家,畫得真是太好了。


    不知道用什麽語言形容你對那種秋天之美的神似再現。


    你把屋頂上的每一片落葉,畫得就像是天堂裏的寶石那麽奇幻絢爛。


    我懷著激動的心情,伸手去拿起畫紙。


    ——但就在這時,一個意外出現了!


    隨著畫紙的移開,我突然驚愕地發現:畫紙下赫然盤踞著一條帶著兇險花斑的毒蛇!


    這一驚可是非同小可!我覺得全身血液一冷,心髒幾乎都要從嘴裏跳出來了!


    我驚叫一聲,本能地閃電般從書桌邊跳了開去。


    手裏的畫紙也掉落到了地板上。


    “蛇!桌上有條蛇!”


    在我的驚叫聲中,你撐著躺椅的扶手站了起來。


    你穩定了一下自己,慢慢地扶著家具,挪動到了書桌邊。


    你伸手把那條毒蛇拎了起來。


    你轉向我,說:“別怕。這不是真的,隻是個玩具。”


    你把那條十分逼真的玩具蛇托在手裏,靠近我,展示給我看。


    我捂住狂跳不已的心髒,驚魂未定地說:“唿!嚇死我了!”


    我小聲說:“是你有意放的吧?幹嘛這樣捉弄我啊?”


    你有點氣喘地說:“我沒想捉弄你。心心,這是一堂課。今天我們要上的課。”


    “一堂課?”我心有餘悸地看著蛇,又看向你。


    你說:“心心,請你記住今天的事,也記住我的話:每一件你喜歡的東西後麵,都藏著一條真正的毒蛇。當你伸手去拿那件東西時,就會驚醒那條毒蛇。然後,它就會咬到你。”


    我迷惑地看著你,我抿了抿嘴唇說:“指導,我,我沒明白?”


    你說:“以後你會明白的。快樂和痛苦,是同一樣東西的兩個方麵。它們是一體兩麵,互相依存,互為起因的。當你想要獲得或者一直拿著你喜歡的東西時,你就會驚醒快樂背後潛藏的痛苦。你就很快會跌入萬蛇噬心般的痛苦。”


    你把那條假的毒蛇放在我的手裏。它是塑膠做成的,冷冰冰、滑溜溜,特別逼真,花紋也是立體微凸的,就像真蛇一樣。


    我忍不住寒戰了一下,全身冒出無數的雞皮疙瘩。


    我克製著內心的恐懼,說:“這種玩具真是一點也不有趣。”


    你說:“但是,是挺有用的教具。”


    你說:“心心,你要記住,如果你不想被痛苦噬咬,就不要去試圖占有那個你如此喜歡的東西。”


    你慢慢地彎下腰去,吃力地從地板上撿起我剛才驚慌失措中掉落下去的畫紙。


    你把畫紙放進我的另一隻手裏。


    你說:“如果這畫紙代表的快樂是手心,這毒蛇代表的痛苦,就是手背。”


    你說:“它們是不可分的。一有俱有,一無俱無。”


    你說:“隻要你還眷戀得到的快樂,就無法避免失去的痛苦。”


    我抓著畫紙和那條蛇站在你麵前,思索著你的話,不知所措。


    你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露出溫暖而疲倦的笑容。你說:“對不起,剛剛嚇到你了嗎?”


    你說:“我也不願意嚇到你。可是,隻有這樣,你才會印象深刻,長久不會忘記。”


    你的嘴唇上泛現出灰白的顏色。


    你帶著更加明顯的氣喘說:“心心,我知道你現在還小,此刻,你不能完全明白我想說的。可是,對不起,我隻能現在就對你說。因為,我不能存在於你的未來了。我沒有機會,等到你長大的時候,再對你說。”


    我的心一陣撕裂的劇痛。


    我趕緊低下頭,凝聚心力看著手中畫紙和假蛇。


    我說:“放心,指導。我會一直記得你的話,你所有的話,我們相處所有的場景,全身心銘記,直到我長大能夠理解的時候。”


    你笑了笑說:“很好。那樣,我們就可以穿越時間,繼續教學相長了。”


    一個傑出的老師就是這樣。


    他的引領可以遍滿一切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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