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完jackie打印給我的這一大迭紙,不知不覺中,我已經淚流滿麵。


    多年來,我和風花雪月一直介於戀情和友情之間的那個灰色地帶,彼此既坦誠地在心靈方麵無話不談,又猶豫地在情感方麵含糊其辭。


    我能覺察到風花雪月對我的某種情愫,但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他表達出來的感情,總是若有若無,似是而非,唯有在約我到zhou吃飯這件事情上,略有執著。所以,我從來就沒有想到過他內心竟然有著這樣強烈的失落和激烈的自我鬥爭。我更沒有想到,我離開那個遊戲後,他還會經常獨自一人在月宮徘徊,並且看完了我留在那裏的支離破碎、秩序錯亂的許多故事片斷。最讓我驚訝的是,他竟然什麽也沒有說,就到過我所在的城市,甚至就到了我寫字樓的樓下,到過我給他打電話的那間公用電話亭!


    他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走,什麽音訊都沒有透露過。他一直在我腳下的城市裏遊蕩,但卻沒有撥打我的電話。


    想到他在街區裏的西餐廳一間間地找著梵高的畫作,希望能在午間和下午茶時間裏,與我偶然邂逅,我的心,頓時感到非常歉疚。


    那間餐廳並不在cbd區的街道上。它位於一座五星酒店的頂樓,就在我所在寫字樓的對麵,是旋轉餐廳,兼有美術品、收藏品展出交易的功能。


    我喃喃地說:“他幹嘛不給我電話呢?知道他來了,我一定會去見他的。”


    jackie說:“他害怕自己強烈的情感驚擾到你,影響到你內心的深居簡出。”


    我說:“他約我來這裏,是想要對我表白,然後說再見的?”


    jackie說:“是的。”


    (二)


    我說:“他現在在哪裏?”


    jackie說:“在醫院的加護病房。”


    我說:“我能跟你一起迴去看看他嗎?”


    jackie說:“我覺得你最好還是事先和他通個話。也許,他對此事有自己的想法。”


    我說:“他現在能夠通話嗎?”


    jackie說:“我離開的時候,他情況還算穩定,人是清醒的,也可以說話,隻是動彈不了。我來這幾天沒有收到醫院和陪護的電話,應該情況並沒有繼續惡化。”


    我說:“可以現在和他通話嗎?”


    jackie默然點了點頭。他打開了手機的翻蓋,打開了gtalk應用。我看到他打開了視頻通話的窗口。


    過了一分鍾的樣子,那邊有人接聽了這邊的網絡唿叫。屏幕上出現了通話窗口。


    jackie拿起電話。


    我聽到他對著那頭說話。那頭應該是陪護人員或者護士。jackie問能否和哥哥通話。然後應該是那邊的人把電話放在了風花雪月眼前。


    jackie說,哥,我和心姐現在在zhou吃飯。心姐聽說你的事情之後,非常難過,她想要和你通話,可以嗎?


    我滿懷悲傷地等待著。


    又過了一會兒,jackie的目光離開了手機屏幕。


    他對我說:“我哥不想讓你看到他現在的模樣。他脊椎受傷很嚴重,臉也被玻璃劃破了,一條玻璃劃過了他的一隻眼睛。他現在看上去,很讓人難過。”


    他說:“如果你不介意他不露麵的話,他說,想要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說著,他把手機朝我遞了過來。


    (三)


    我雙手微微顫抖著,接過了電話。


    我看到屏幕上熟悉的gtalk界麵。幾年來我們無數次地在這個界麵下交談。


    現在界麵上的視頻窗口,那邊是漆黑一片的。應該是風花雪月讓人把手機的前置攝像頭遮擋住了。


    但是,他應該能夠看到我們這邊的情況。


    我對著屏幕說:“你,看見我了嗎?”


    過了一會兒,那邊傳來風花雪月氣若遊絲般微弱的聲音:“你很漂亮。新晚裝。為了zhou,還是為了我?”


    我飲泣道:“兩者都有。我想,在你身邊吃飯的時候,應該,應該讓你,臉上有光。”


    風花雪月在那頭喘著氣,自嘲地笑了一下。


    我說:“你現在還好嗎?感覺怎樣?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我可以馬上飛去看你,書展什麽的,全都並不重要,我隨時都可以飛去。讓我和jackie一起過去看你,好不好?”


    風花雪月說:“不。”


    我說:“我不介意你變成什麽樣了。你永遠都是你。”


    jackie悲傷地看著我們通話。


    風花雪月說:“不。我介意。”


    他說:“幫個忙。別看我現在的樣子,也別看我死後變成屍體的模樣。”


    我的眼淚湧流出來。


    我說:“你不會有事的。等你好點了,我們再約到zhou來吃飯。我請你。我來約座位。還在這個靠露台的雅間。讓jackie幫你來,總有辦法,我們能實現這個想法。”


    風花雪月說:“幫個忙,不要感情用事。幫我記得我出事前的模樣。讓它留在你的記憶裏。幫我保存好它。”


    我說:“讓我去看看你!不要拒我於千裏之外!”


    風花雪月說:“你是我最珍視的一場相知。我不忍因我而給你壓力,更不忍因我而看你流淚。幫幫我,讓我能完滿此願,心無恨憾。”


    我擦著不斷流下來的眼淚。


    我說:“你來找過我,為什麽到了樓下也不打我電話?”


    風花雪月說:“jackie真是多嘴。這個,也對你說了。”


    他說:“我想試試運氣。如果我們能在街頭或者餐廳邂逅,那就是天意如此。如果不能,同樣,也是天意。”


    他說:“不管心裏如何渴念,我們都不該違逆天意。”


    我悲傷得難以再發出聲音。


    風花雪月在那邊艱難地喘氣,斷斷續續地說:“就當什麽意外都沒有發生。我們,今天,在一起吃了飯,我去了南美,從此音訊皆無。就當一切,按計劃,如此發生。”


    他說:“我很慶幸,上次你迴答了我的留言,我們一起共享了晚餐。雖然不是在zhou。”


    他說:“那也是天意。我,很感謝上帝,如此安排。”


    他說:“如果不太麻煩,能否幫我照顧一下jackie,如果不太麻煩的話。我死後,他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親人了。”


    那邊傳來了喉嚨被痰堵住的噝噝聲,讓人聽了心驚膽戰。


    然後出現了文本對話框。陪護表示風花雪月不能再說話了。


    jackie默默無言地把電話,從我手裏拿了迴去。


    他看著我。


    他說:“對不起,我很難過,心姐。”


    他說:“他不會再和你說話了。別去看他。我會通知你的。無論是他脫離危險了,還是,還是怎樣了。”


    他說:“別來看最後的結局。讓他活在你心裏。以原來的模樣。”


    他說:“拜托你幫助他,完成這個強烈的心願。”


    我悲慟地說:“幹嘛要推我這麽遠?要把我和這一切隔開?要知道,朋友好到了這個程度,彼此的生命都是互相融入的。沒有什麽,能把一方與另一方的痛苦隔開。”


    jackie說:“我哥說,你經曆得太多了。他不想你,再承受死別之苦,哪怕是一丁丁點。”


    (四)


    但是,既已降生到這凡塵之世,誰人又能避得開生離死別呢?


    沒有人,能夠幸免。


    (五)


    從巴黎迴來後,我一度顯得心神恍惚,情緒低落。


    有一天,我見到高雄,心不在焉地和他說著話。


    高雄看著我魂不守舍的樣子,突然說:“假如,你願意再換一個男子締結婚姻,請問,我有可能是第幾選擇?”


    我看著他,心裏明白,他已經知道了我去zhou吃飯的事情。


    我沒有迴答。


    他看著我,說:“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九?”


    我悲哀地看著他。


    我說:“幹嘛還要說這些呢。你的那個假如,根本就沒有成立過。”


    我說:“所有的關係都會結束的。不管選什麽,最後都會殊途同歸。”


    (六)


    從巴黎迴來後的第27天,我接到了北美來的電話。


    “心姐,我是jackie。”電話裏傳來jackie的聲音。


    他語調低沉地說:“他走了。1小時以前。很安詳。”


    就這樣,風花雪月,也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不見了。


    這個,溫存體貼,那麽像你的人。


    這個,在網上和我聊天最多最投合的人。


    到頭來,什麽都得不到。——如此,便是世間。


    (七)


    後來,jackie就來了我的公司工作。


    他天生善於和人打交道,彌補了我不願意增加人際交往的嚴重缺陷。


    他很快成了我最重要的副手。


    他較長時間地待在北美,處理我在北美的一些事務。


    我介紹jackie和高雄認識的時候,高雄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明白了我為什麽會答應風花雪月去zhou吃飯。


    他後來對我說:“像!真的很像!”


    他說:“真是很遺憾。”


    我沉默以對,沒有和他深入討論過什麽和什麽像,對什麽他深感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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