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京都有間飯店叫作草鞋屋。那是高雄和逸晨先生最喜歡去喝個小酒的地方。


    那間飯店最大的特點就是,從開業至今,始終堅持不用電燈。牆壁和桌上的,都是紙燈籠或者油燈。光線昏暗,影影綽綽,極有古代夜晚之美。


    我一直記得他們兩人的臉部在油燈下的側影。


    那樣對坐在若明若暗的光影裏喝酒,頗得中古文人的風流韻味。


    飯店前門進去,就是一個大廳,諾大的房間隻有幾盞小燭台的映照。


    年長的女招待聽到風鈴聲便會一路邁著碎步,風搖柳擺地出來迎賓。


    她將燭台放置在屏風下,隨後態度恭敬地、正襟危坐地跪在榻榻米上,與來賓柔聲細語地問答。


    此時,隻有屏風前一兩席的地方是明亮的,女招待身後,便是又高又濃的暗黑,搖曳不定的燭光撞到這堵黑牆上又彈了迴來。


    想必整個人類社會,中古時代的酒店,就是這個模樣的明暗度了。


    在這個場景下,我總能深刻地體會到,什麽叫做“沒有黑暗就顯不出光明”。


    以前,高雄和逸晨先生喝完酒之後,就喜歡帶上我,或者還邀約三五知己,一起去石山寺看月亮。


    有一年,我們出發之前,逸晨先生在報紙看到一條新聞,說是為了助興賞月,石山寺決定在樹林裏設置揚聲器,播放貝多芬《月光奏鳴曲》的背景音樂。


    逸晨先生默默地把報紙遞給了我們。


    我們遂決定取消石山寺之行。


    石山寺景區如此地畫蛇添足。實在是太遺憾了。


    這是那一年遇到的,最煞風景的事情。


    還有一次,我們決定一起到須磨湖賞月,到達那裏時,卻看到湖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彩燈和花籃,頓時心下一涼。


    難道他們不知道,最美的月色,須在萬籟俱靜的一片黑暗中仰望嗎?


    無處不在的雪亮的電燈,把一切風雅都敗壞了。


    我們去京都的時候,經常住在京都威斯汀都大酒店。


    這家酒店的位置本來極佳,高居山巒之上,放眼望去,比睿山、東山、黑穀塔的森林盡收眼底。每到夜晚,輕風吹來,神清氣爽,滿身清涼,本來是個很舒服的所在。


    可惜後來到處掛滿了白晃晃的吊燈,樓宇的輪廓也用霓虹燈勾勒了出來,每到夜晚就紅紅綠綠地閃閃發亮。


    整個酒店沒有一處陰影,燈光刺目地照耀著白牆、紅柱、各種亮麗顏色的石材地板,搞得整個酒店和周邊,就像是聚光燈下的手術台一樣,就連地上爬的小螞蟻也清晰可見,情趣全失。


    這又是一個風雅毀於電燈的案例。


    黑暗自有它的存在價值。這是我在生活中逐漸學到的。


    (二)


    有一年,高雄邀請了他在溫德米爾湖區所購大屋的鄰居,那位和藹可親的灰發紳士,前來京都度假,和我們一起住在威斯汀都大酒店。


    一起小聚的時候,那位和氣的鄰家紳士曾說:“財富是什麽?財富即是你的不安全感。因為你在不安全中感到恐懼與寒冷,所以,你希望有一床結實的被子,來讓自己感到安寧與暖和。”


    我對這話印象非常深刻。


    一個人有錢不難,有地位也不難,難的是有錢有地位,還能這麽透徹明白。


    高雄選擇這位紳士做鄰居,也絕非是隨意而選的。他是很有講究的。


    這棟大屋,高雄從未帶任何外麵的女人進去入住,始終就是他與蘇,還有孩子們住在那邊。


    高雄的鄰居,是為他的孩子們選擇的。


    這一點,高雄很有遠見,頗有孟母三遷的那種風範。


    (三)


    在京都的時候,高雄有時候會和我一起,跟著逸晨先生去逛古董市場。逸晨先生喜歡和有時間滄桑感的物事朝夕相處。


    我們徜徉在各種歲月久深的物件當中。


    逸晨先生在入迷地欣賞挑選著各色古玩時,高雄悄悄地說:“我真的不太理解古董收藏這種愛好。”


    他說:“每一樣事物都是古老久遠的,你觸目能及的一切,全部都是古董。”


    他說:“比如我們頭上的天空,比如遠處的那座山巒,比如,你身上的每一組基因。”


    他說:“我不太理解人們為何舍棄這些更為古老的事物,而去收藏這些年代淺近的殘破品。”


    話雖如此,逸晨先生若是看上了什麽,高雄還是會義不容辭地一步趕上前去,搶先為逸晨先生付賬。


    (四)


    在逛古董市場時,有一次我看上了一個中世紀製作的鑽石戒指,幾番討價還價成交之後,賣主向我們透露了一個重要的秘密:鑽石,沒有投資價值。他說:“您買下的這件東西,主要價值在於它的手工和滄桑流轉的身世。”


    賣家說,世界上的鑽石其實還是蠻多的。但是,通過人為控製開采量,可以維持它的市場高價。


    鑽石商人們最恨之入骨的地方,就是俄羅斯西伯利亞通古斯的波皮蓋隕石坑,如果可以,他們恨不能用自己的骨肉填滿它。


    這顆隕石(或者直接說小行星)衝擊形成的大坑裏,其實形成了巨量的鑽石。


    形象地說,全球女人每人結婚3次,每根手指都戴上鑽戒,這個坑的鑽石儲量,可以供應她們3000年的需求還綽綽有餘。而且,高溫鑽石個頭更大,品質更優!


    俄羅斯和全球鑽石製造銷售商一直努力向全球消費者隱瞞這個秘密。這個大坑附近,也是多年來一直由重兵把守,不讓任何人接近,就算是飛行器,也不能從其上空飛過,說是為了防止飛行器放下什麽玩意,從空中吸走了鑽石。


    高雄聽了以後就說:“你看,人們以為很有價值的東西未必真有價值。比如說,這鑽石。反過來也是一樣,人們常常會認為極有價值的東西毫無價值。比如說,空氣。”


    他伸手摟住我的肩頭,說:“所以,一件東西有沒有價值,不能完全看市場銷路,也不能看它被大眾喜愛接受的程度——而要看它是否真的能為生命帶來根本福祉。”


    我看著他有意無意搭在我肩頭上的手。他看到我的眼光,齜牙一笑,把手從我肩頭拿了下來。


    他說:“比如說,你寫的那些書,還有專欄。”


    他說:“心心,你得有個堅定的信念。”


    我說:”什麽?”


    他說:“絕大多數人在未遇明師之前,不會懂得什麽對自己真有價值。他們會不斷地重複明珠暗投這種事情。”


    我說:“所以?”


    他說:“所以,你得有定力,不受大眾價值觀的脅迫和影響。堅持做有真實價值的事情。就像今天,雖然我不讚成你們在這裏買任何東西,但是,你們兩個,全都無視我代表的市場觀點,全都買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正是我職業寫作的尷尬期。那時候,雖然已經寫了不少東西了,但我寫的書銷路都不是太好,改編的電影和古裝電視劇也並不賣座,什麽獎項也沒有拿到。重版和重播的計劃表也擠不上去。各種宣傳活動均收效甚微。


    那天,在走出古董市場的時候,高雄對我說:“心心,不要沮喪於辛辛苦苦寫出來的作品賣得不好。一本書不需要世界上所有的讀者都喜歡。遇到有緣的人,能影響他的生命,哪怕隻有一人,比如說,我,也就足夠了。”


    逸晨先生在旁邊接口說:“還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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