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為了引領我在商海上路,高雄不惜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帶著我在這個世界上東奔西走,手把手地教我業務,介紹我認識客戶,讓我體驗各國法律和經濟政策的不同。agone的會談之旅,隻是一個開始罷了。


    從那以後,我們有段時間經常一起在世界各地旅行。


    有時候,我和高雄一家還會在一起度假。高雄在溫德米爾湖邊買了一棟豪宅,有時候,我們在旅行途中,會在那裏住一兩天,徜徉在湖光山色之間。


    忙碌的生意往來,加上大量的寫作約稿,讓我每天都日理萬機,時間非常緊張。


    在這樣的匆忙之中,深入骨髓的孤獨感,好像是淡化了一點。但我知道,它依然還在。一個人若是沒有觸及到自己生命的內核,他就永遠無法免除寂寞與孤單,也無法內心安詳寧靜,在一切境界之中始終穩如泰山。


    (二)


    某一年的春天,我和高雄一起去愛爾蘭談一樁生意。


    我們驅車前往客戶所在的地方時,路過一個小巧玲瓏的愛爾蘭小鎮,在那裏下車休息了一個小時。


    到達小鎮時正是下午茶的時間,於是,我們就一起進了一個路邊的咖啡館,坐下喝了點熱熱的大吉嶺紅茶,吃了些茶點和糖果。


    愛爾蘭的春天經常是春寒料峭,來自北極的寒風餘威猶在。


    當天的氣溫也比較低,穿著一件薄毛衫和一件厚風衣,依然覺得有點涼颼颼的。因為還沒有到旅遊旺季,咖啡館的生意非常清淡,高雄和我幾乎是僅有的坐下來的客人。


    在我們喝茶談話期間,有兩三個顧客推門進來了,在櫃台前要一杯熱飲,站著邊喝邊聊,不一會兒,就開門走了。


    那天,我們喝茶的時候,高雄在談你,我靜靜地坐在對麵聽著,用小勺攪拌著麵前加了新鮮牛奶的紅茶。


    我沒有流眼淚,但是也不能開口,高雄隻聽見小勺輕輕敲擊著瓷器杯子的聲音。


    那是你去世之後,我第一次能夠如此安靜地聽高雄說起你生前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期間,一直都是高雄在說,字斟句酌。


    我一句話也沒有迴答他,一句話也沒有響應他。


    我不知道是希望談話這樣持續呢,還是希望它就此中斷。不知道是希望繼續聽到你的事情呢,還是希望逃避聽到你的事情。


    (三)


    高雄說,你病重期間,有一次,他去探望你,守護在你身邊。


    那天,天氣也像今天這樣陰沉,一切都是濕漉漉的。


    高雄到醫院的時候,大概是上午9點多。你在沉沉睡著,看上去氣色很不好。


    高雄看到你的左手正在輸液,鼻孔裏插著氧氣管,身邊放著氧氣罐,還有兩樣儀器。在和輪值陪護你的一位體育老師的交談中,高雄得知你昨夜的情況很糟糕,心跳和唿吸都不好,清晨5點左右才慢慢睡著的。


    高雄讓陪護人去睡兩小時,然後在你身邊的凳子上坐了下來。


    他看了看床頭櫃上的保溫罐,判斷你從昨夜到早上什麽也沒有吃。


    然後,他開始看輸液簽上開列的藥物名稱。看了片刻,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這時,他聽到你動了一下,然後聽到你身邊的儀器出一些聲音。


    高雄站了起來,俯身看你,然後看了看儀器,他現你的眼睛微微睜開著。


    高雄叫了你一聲,你似乎有聽到,又似乎沒有聽到。


    他看到你沒有輸液的那隻手在動。你似乎想在胸前抓住什麽東西,但你卻沒有足夠的力氣。


    高雄再次叫了你一聲,問你能否聽見,是否想要什麽東西。


    你沒有迴答他。


    他又問了一次,並且幫助你把手放在胸膛上。


    這時,你低微地說:“它在哪兒?。”


    高雄說:“什麽東西?你找什麽?”


    你囈語道:“我答應過她,要一直戴著它,直到最後。”


    高雄問:“戴著什麽?你答應過誰?”


    你說:“母親。”


    你持續地囈語道:“母親。”


    高雄問:“你還好嗎?我是高雄,聽得見我嗎?”


    你沒有迴答他,也沒有睜開眼睛,你身邊的儀器再次出一些聲音。


    高雄看了看你,又看了看儀器,決定立刻唿叫醫生。


    (三)


    你睜開眼睛,並且能說話,是4o分鍾後的事了。


    這一次,你認出了高雄。


    高雄告訴了你剛才的事情,並問你剛才在找什麽東西,你提到的“她”是誰。


    你聽了,沒有說話。


    高雄說:“是在做夢吧?”


    你看了高雄一眼,無力地笑了一下,說:“大概是吧。”


    你說完這句話,眼光就注視著天花板。


    你不說話,一直注視著天花板。


    就在高雄想要再次開口的時候,你說:“不是做夢。”


    你說:“護身符。”


    你說:“那時,她叫琴兒。”


    高雄說:“琴兒?”


    過了半秒鍾,高雄又說:“你是說她嗎?心心?她以前叫琴兒?是小名嗎?”


    你的目光轉到高雄的臉上。


    你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說:“很久以前,她叫琴兒。那是另外一個人,可也就是她。”


    你疲憊地說:“不是夢。”


    你停頓了一下,然後說:“但也是夢。不是真。”


    你沒有說完這句話。


    你感到劇痛。


    (四)


    “要不要叫醫生再過來一下?”高雄擔心地問。


    你搖頭。


    “那麽,要不要喝點水?”


    高雄問。


    你搖頭。


    “要不要把床搖高一點,會不會躺高一點覺得舒服些?”高雄問。


    你不能再有表示了。


    (五)


    嘔吐過去之後,你又迷迷糊糊地睡了。


    高雄聽到你在昏沉當中說:“不要哭。”


    你說:“不要哭。”


    那天,你沒能再清醒過來,也沒能再和高雄說話。


    (六)


    後來,高雄和你之間,還曾經有一次談到這件事情。


    你說:“我知道自己為什麽病得這麽重,也不可能長命。因為,以前我殺了太多太多的人。我施加出去很多的痛苦,現在,這些痛苦正在迴到它被出的地方。”


    “以前?”高雄問,“你殺人?”


    你說:“是的。出生之前。我是說,前生。”


    高雄沉默了一會兒。


    你說:“你不相信有前生吧。”


    高雄說:“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你。”


    你無力地笑了笑。


    高雄說:“你和心心以前認識,對吧?她那時叫琴兒?”


    你說:“是的。我經常夢到那時候的她。差不多每次睡著以後,她都會出現。”


    你說:“有一次,她把一件東西扔進我懷裏。我覺得她當時很難過,但她強忍眼淚,不要在我麵前哭。”


    你說:“是我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我違背了對她的諾言,她才會那麽難過。她心裏其實不願意把那件東西那樣扔給我。她隻是對一切太絕望了。”


    你說:“後來,我又夢到,她把一個有鏈子的東西掛在我脖子上。她一邊這樣做,一邊對我說話。那是一個護身符。我常常覺得,它就掛在那裏,但它卻並不在那裏。我從來不能摸到它在那裏,但皮膚總能感覺到它。它很涼。”


    高雄看著你,不知道說什麽好。


    你說:“我殺了好多人,血流成河。這讓她很痛苦。但她始終相信我。”


    高雄說:“你那時為什麽殺人?”


    你說:“因為我若不那樣做,人們就還會自相殘殺數百年,會深陷其中,無力自拔。我想讓這噩夢醒來,想讓他們停下來。”


    你說:“我一直就知道,殺人不會有好結果。可惜,不是每個人都知道。就算告訴他們,他們也不會相信。”


    高雄看著你。他說:“很難想象,你會殺人。”


    他說:“你不要多想。不管以前怎樣,以後怎樣,現在,就隻有一件事情,安心養病。”


    你自嘲地笑了一下,對高雄說:“也許,快要結束的時候,就是這樣的。”


    你說:“當生命快要結束的時候,就會看到一些之前看不到的東西。就像放電影,放到最後,才會看到劇組的全體名單。”


    你說:“當片子沒有放完的時候,人們是看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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