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逸晨先生把《小春》的改編底稿傳真給高雄的那天晚上,高雄約我一起吃飯。


    晚餐的時間持續得很長。我們一起走出吃飯的地方時,已經差不多快8點了。


    我們剛見麵的時候,高雄單刀直入地說,我一直不能從這種不良心態中走出來,是辜負了對你生前的期望,沒有履行我對你的承諾。


    因為他說話遠比逸晨先生直截了當,我們之間的氣氛一度有點對抗和僵化。


    我沉默地坐在那裏。


    高雄背對著我站在窗前。


    有段時間,我們都不知道應該說點什麽,好像所有的話都不合適說。


    我心裏想著要離開。


    我總是轉著這樣想要逃離的念頭讓高雄覺得很痛苦。


    但他不知道,我並不是針對他的。


    我並不是想要離開一個名叫高雄的人。


    我是想要離開自己不想麵對的痛苦記憶。


    我一生都無法接受高雄的感情。這不能怪他沒有盡心盡力,也不能怪我過於挑剔。


    這都是出於無奈。


    我無法控製自己,我一見到他,就會想起你,想起黑水河中央的岩石,想起靶場外麵那堵血淋淋的牆壁。然後,我就會無法快樂,就會渴望轉身逃離。


    我完全領會高雄的用心,也對他深懷感激之情,但我無法和他一起朝夕相處地生活。


    我必須和他保持,相當的距離。


    他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悲劇,但是,他並沒有鬆開我。他一直拉住我,直到他自己徹底精疲力竭。


    (二)


    當我們對一個人的關心是發乎至誠的時候,一切僵局都是可以打破的。


    雖然它表麵上看上去有如結冰封凍一樣的堅固,但打破起來也就如一個水泡,一戳就沒有了。


    那天晚上,當服務生進來詢問要點什麽菜的時候,高雄從他的心緒中恢複過來了。


    他重新迴到桌子麵前看著菜譜。他詢問我想要吃點什麽。我說隨便你點。


    他笑著說:“既然這麽相信我,我就替你安排吧。”


    我聽著他點菜。


    當那些菜名經過我時,我覺得自己剛才的態度實在是愧對高雄的關心,也愧對逸晨先生一直以來的關心。


    他這麽大老遠地匆匆專程跑來,而我對他的態度,甚至連禮貌,也談不上。


    高雄一邊點菜,一邊不時看一眼我。


    從我愧意流露的眼神裏,他知道,和解已經發生了。


    (三)


    “隨便吃一點就好了。”我說,“何必那樣隆重呢?”


    高雄說:“既然來吃飯了,就把它吃好吧。唉,我能力有限,也不去管別的時間你幸福不幸福了。”


    高雄說:“至少,這頓飯的時間裏,讓你吃得幸福一點吧。”


    當菜一道一道地被端上來的時候,高雄不斷地給我布菜。他不時地說吃點這個,嚐嚐那個。然後他開始評點每道菜的滋味。他談笑風生,試圖把我帶到遠離剛才談話的地方。


    我聽懂了他所說的每個字。那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在說:“我希望你能夠有幸福的生活。”


    高雄說:“也許你要笑話我粗俗。但我解決問題的方法就是這個。當我覺得心裏不痛快的時候,我常常就會讓自己好好地吃一頓。我一邊吃一邊告訴自己:沒什麽大不了的,我這不是還能吃嘛?”隻要還有好胃口,就什麽都好辦。”


    我看著他甩開腮幫子盡情吃喝,我聽著他說滔滔不絕地發表美食治愈論。


    他感覺到我的看到,我的聽到。


    他說:“這觀點你不讚成啊?太粗魯太紮實,是吧?”


    他說:“沒錯。一點文化也沒有。可管用啊!”


    他說:“你有興趣也不妨試試看。”


    他說:“我沒說這可以解決問題。但這有助於你冷靜下來,恢複解決問題的那個能力。”


    他說:“就像止痛針。雖然不能救命,但可以免受折磨。”


    最後這一句話是他隨口說出來的。他說出以後就後悔了。


    我聽到他的牙齒間響了一下。他咬斷了一根排骨的關節。


    他滔滔不絕的話語再次中斷了。他伸手拿起餐巾擦著嘴唇。他的眼神看向桌麵。


    我看著這一切。心裏有鍋開水在。但我不想讓它再燙到對麵的這個人。


    於是,我端起杯子,我輕輕地說:“高雄哥。”


    高雄聞聲抬起眼睛,他看了我一會兒,他端起杯子。他說:“好。幹杯。”


    我們的杯子輕輕地碰在一起了。


    我說:“謝謝你這麽多年一直關心我。”


    一點什麽從高雄的內心直衝上來。他壓抑著。


    他說:“我喝完。你隨便。”


    然後他一仰脖子,把什麽都吞下去了。


    (四)


    高雄在付帳。當服務生拿著錢和帳單出去之後,高雄繼續從錢包裏掏出一些紙幣。


    他一張一張地掏出它們。他把它們像一把扇子那樣地鋪在桌麵上。


    我看著他這樣做。


    我說:“在做什麽?”


    他帶著兩三分酒意,點著那把紙幣形成的扇子。


    他說:“認識這個嗎?”


    我說:“是紙幣。”


    他搖頭,他說:“不。是朋友。”


    他說:“有些時候,是比朋友都還要可靠的朋友。”


    他說:“當所有的人都靠不住的時候,有時候,唯一靠得住的東西,就是這個。”


    我看著他。不說話。我從來不是拜金主義者。


    他說:“我知道你不能認可這個。但沒有關係。”


    他說:“我隻是對你說出這個。我把它種植在你的心裏。它自己會成長發芽的。如果你的環境支持它的成長。”


    他說:“我留下這顆種子,不是為了引誘你走上我這樣的道路,是為了在我不能幫到你的時候,留點什麽可以多少幫到你的。”


    他說:“我也知道,興許長不出什麽好樹。但有些時候,不需要什麽好樹,隻要有點什麽,歪脖樹也無所謂,能讓你抓住不沉底,也就可以了。”


    他說:“我這強壯的胳膊呢,你顯然是不會願意再抓了。那麽,沒抓沒落的時候,如果願意,就抓抓桌上的這個玩意兒吧。”


    他說:“這比你在故事裏抓著剪刀對準胸膛要好。”


    他說:“人民幣,美元,這些,都是有力量的。它們,可以承載你。”


    他說:“隻要你不沉下去,你就會站起來的。”


    他說:“這些,是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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