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三章六十壽誕(下


    (一


    皇帝聽見我帶著悲傷的語氣,這樣提到劉申,不禁惶恐地說:“都是兒子言辭不妥,引得母後傷心。母後若喜歡儉省,兒子斷無不敬從的道理。隻是,如今這單子上留下的都是尋常果蔬,恐怕太素了。”


    他說:“母親若覺得前者的菜單品種太過鋪張,可否減少菜肴的道數,而在食材方麵,保持豐厚一點呢。畢竟這是我們皇家的壽宴,與尋常百姓家,多少還是要有所不同才符合規製。”


    我說:“陛下啊,並不是我做母親的,要倚老賣老,為難陛下。實在是我看了這菜單,心有不忍。”


    我說:“天下蒼生,害怕死去,想要活下去的心願,應該都是一樣的。就算是飛禽走獸,也無不如此。”


    我說:“你們做子女的,想要母親健康長壽。這些飛禽走獸的子女,何嚐不也同懷此願。我們怎麽好為了慶賀自己母親的健康長壽,就讓這麽多的幼小,失去母親的照料和疼愛呢。雖然物類各異,其親子之心,並沒有不同。”


    我說:“皇帝是天下的皇帝,不僅是百姓的皇帝,也是天下各類蒼生的主宰。陛下的一個念頭,就要決定多少生靈的幸福,多少生命的存滅,豈可以不思慮周全,謀定後動呢。”


    我說:“你們母親這一生,生離死別的事情,已經經曆得太多了,這樣的痛苦,也受得夠多了。如今,我自己也老了,很快也要和你們生離死別了,實在是覺得,這個世界上的生離死別,已經太多太多。母親,實在是不願意,再因為自己的緣故,令它再有一星半點的增長了。”


    我看著皇帝。我說:“陛下,你能夠體會這樣的心情嗎?”


    我說:“菜名的吉祥,數量上的圓滿,並不是真正的吉祥和圓滿。讓一切生命都沒有恐懼地活著,那才是真正的吉祥。那才是國家真正的吉祥。”


    “上天有好生之德。身為天子,應當替天行道,以上天化育萬物的仁德來造福蒼生。陛下,你明白嗎?”


    我說:“願陛下,能推己及他,以孝敬父母的心,體恤一切生命孝敬父母的心,以愛子女的心,體恤一切生命愛子女的心,以一切蒼生的心,為君王的心,以天地的心,為君王的心。若陛下能夠如此行持大孝,則母親認為,再也沒有比這個,更隆重的、更吉祥的、更珍貴的賀壽禮物了。”


    我說:“陛下,你願意送給母親這樣的無上珍寶嗎?”


    皇帝聽了,便連連點頭,跪下道:“當然願意。母後如此慈悲的心願,兒子們理當遵從慈命,竭盡全力去為母後做到!”


    他說:“兒子記住母後的教誨了。兒子會愛惜天下蒼生,不無故橫加虐害。兒子也代天下蒼生,感謝母親的救護之恩。”


    (二


    那一次的生日慶典,最後還是按照我的心意來舉辦了。


    雖然很隆重,但也很簡樸。


    我和皇帝一起,在宮中宴請了和我同歲的100名老人,看著這些滿麵紅光,喜笑顏開的老人濟濟一堂,共同享受太平新朝的繁華與富庶,在清淡但是精致的菜肴中同慶壽誕,我覺得十分欣慰。在席間多次展露笑顏,笑得非常開心。


    我們年輕時代那樣奮鬥,那樣犧牲,不就是為了能有這樣一天嗎?


    可惜,當這一天真正到來的時候,你們都不在了。


    隻剩下我一個人。


    (三


    觥籌交錯之間,我忽然覺得側麵前排的筵席間,有一個人有點麵熟,眼光掃過的時候,不覺心中一動,仿佛想起了一點什麽,但究竟是什麽,卻又想不起來。


    我側過頭問皇帝:“這個老人是誰啊,我見過的嗎?”


    皇帝說,母後應該沒有見過,這個人是已故老臣夏文侯的兒子。


    我頓時恍然大悟,啊,原來是他!原來他就是當年跟著文侯世伯前來向我求婚的那位公子,就是在姨娘的房間裏對我上下打量,移不開目光,找各種理由想和我多說兩句話的那個少年。想不到他現在也已經這麽老了。


    他當年和文侯世伯一起跑來崔家求婚,引發了多少的事情啊。如果他當時不來,你不會從兵營飛奔迴家,向我表明愛情,景雲也不會受到刺激,狗急跳牆要占有我,破壞我的貞操。如果景雲不強奸我,就不會被趕出家門。如果他沒有被趕出家門,就不會叛變投敵。如果勿吉人沒有長驅直入,屠戮莊鎮,那麽,我們的故鄉,現在也就好好地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很多死去的人,都還會平安地活著,繁衍子孫。


    這個世界的麵貌,說不定就是完全的另一幅模樣。


    我心裏想著這些事情,眼光不由得定定地看著這位老臣。


    他逐漸覺察到了我的目光,發現我一直都在盯著他看,他的脊梁骨上頓時起了一陣寒意,他的表情變得不自在起來,舉著手裏的酒杯,也不敢再開懷暢飲。


    他想起了年輕時候對皇太後的孟浪之舉,生怕我計較前事,不滿他以前的行為。


    我看著他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便叫他的爵號,讓他起來,走到前麵來。


    他大驚失色,顫顫巍巍地從座位上爬起來,抖抖瑟瑟地走到我和皇帝座位的台階下,匍匐在地,不敢抬頭。


    我笑著說:“文侯,不用這樣緊張。說起來,我們也是老熟人了。”


    他聽了之後,更加惶恐,趴在地上連聲說:“太後恕罪,老臣有罪,老臣罪該萬死!”


    皇帝迷惑地看著我們。


    皇帝奇怪地問:“母後,您見過夏文侯的兒子?”


    皇帝又問他:“你有什麽罪?為什麽要說太後恕罪?”


    夏文侯的兒子看著皇帝,張口結舌,尷尬萬分,不知道在如此大庭廣眾下,應該如何迴答。他哀求地看著我。


    我笑著對皇帝說:“夏世伯是故大將軍父親的老朋友,以前夏世伯帶著世兄來崔家拜望過父親,世兄還代表文侯夫人來給崔家的姨娘送過禮物,年輕時候,我在娘家和世兄見過一兩次,也聊過幾句家常。想不到事隔這麽多年,還能見到世兄,能見到夏世伯的後人。”


    我對皇帝說:“看到夏家的後人這樣精神矍鑠,身體健康,母親心裏非常高興。”


    皇帝釋然道:“既然是母後娘家年輕時候的世交,今日又在筵席間相逢,那是喜事啊。朕賞賜一下夏家的後人吧,給母後添個喜慶。”


    皇帝說:“給夏文侯打賞。賜玉牌一枚,扳指兩個,簪花一支,絹布兩匹。”


    左右侍從趕緊送來了皇帝的賞賜,現任的夏文侯千恩萬謝地領了賞,心裏暗自鬆了一口氣。我既然肯為他解圍,想必,就不會計較過去的事情了。


    皇帝說:“可是,夏文侯,你剛剛為何要說自己有罪呢?”


    隔了這段時間緩衝了一下,夏文侯也找到了妥善的托辭。他迴答說:“老臣明知自己是太後的故人,可是害怕旁人說我借機攀附皇家,事先未敢向內使和禮部承報說明,不合禮製,席間又沒有主動出來向太後祝酒,故而自覺有罪。”


    皇帝笑道:“這樣啊,難得你不願意借機攀附,為了這份清高骨氣,再給你雙份的賞賜吧。”


    夏文侯喜出望外,當即叩拜再三,再次謝恩。


    我說:“世兄,多年不見,今日在席間重見,老身代表皇家、代表崔家,敬已故的世伯和長壽的世兄一杯酒吧。”


    我說:“老朋友是最寶貴的。你也代我去多多祭拜一下世伯和伯母,以後有事沒事,都可以帶著孩子們來宮中多走動一下,和我也聊聊這些年的情況,讓我也見見世兄的夫人。”


    夏文侯連連點頭稱是。


    於是,我舉杯敬了他一杯。


    我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這杯五味雜陳的酒啊!


    那天,筵席散後,夏文侯迴到家中,還暗自忐忑不安了好幾日,恐怕後麵還有什麽風波,然而,一切風平浪靜。


    往事如煙,一切都已經不能改變了,我怎麽還會去計較呢。


    我隻是想對已經消逝、永不再返的青春,做一個遙遠的致意,如此罷了。


    他實在是沒有必要這樣擔驚受怕的。


    (四


    我的六十壽誕就這樣在隆重和簡樸的氛圍中度過了。


    那也是我一生當中唯一慶祝過的大生日。此後,我依舊按照年輕時候的慣例,每年生日都在祭奠母親,侍奉先祖的靈堂中度過。隻是為了避免兒孫們擔心,我沒有再全天禁食了,改為日中一素食。


    我經常想起謝雙成生前和我講過的,你在德魯湖大戰前夕,堅持陪我生日禁食的事情。你一直都陪我做到的事情,我怎麽能因為老了,就放縱自己,不堅持到底呢。


    我會堅持下去。


    雖然我從沒想過要給別人立個規矩,但是,從那以後,宮中上至皇帝,中至妃嬪,下至王孫,生日慶典無不遵循此例,再也沒有逾越規格的事情發生了。


    至少,在我還活著的時候,都是一直如此的。


    我想,來生若還能得到人身,還能與你相遇,與這次的慶典,一定會有密切的關係。


    一個人,不是隻管自己快活,而是能夠廣利蒼生,他才配得上做人。


    我是這樣認為的。


    我也知道,你們不是這樣認為的。


    我知道,你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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