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我們沿著寶鏡湖岸邊霧氣彌漫的木棧道並肩漫步。


    我們一起迴顧了許多的往事。


    你說:“其實,大哥揮拳打我的那一次,我心裏就懷疑自己得了很嚴重的病。但是我不願意多想。父親給了我一個在兵營訓練太艱苦太疲勞的解釋,我就接受了它。”


    “我確認自己有不治的重疾,是在師父救醒我之後。但那時我也還沒有完全死心。即使是迴到清川養病期間,我也並沒有完全死心。”


    “我想,既然之前的十幾年都能控製好沒有發病,說不定,以後,沒有了那些艱苦的訓練帶來的疲勞之後,還能控製好,再堅持十幾年不發病。在燕塘關傷愈後,初次騎馬時摔下來,與馬太醫談話之後,我開始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我真的沒有機會娶你,讓你做母親,陪你白頭到老了。”


    你說:“在剛從清川迴到家裏的時候,我非常確信,自己有讓你一生平安幸福的能力。非常確信,自己比夏文侯的兒子更有能力,給你平安幸福的一生。我非常確信自己不會變心,非常確信自己能夠保護你,非常確信我們在一起會很幸福。”


    “可是,一個又一個的意外,一次又一次的受傷和越來越強烈的疼痛,動搖了我的這個信心。我發現,保護一個人,給一個人幸福的一生,都同樣是那麽困難的。我已經很小心了,但是,隻要我一轉身,就會有意外傷害到你,它一次又一次地差點吞噬掉你。”


    你說:“在我們和順子飛馬逃出莊鎮的那個雨夜裏,我肩頭和肋下都中了帶倒鉤的狼牙箭,我看著箭雨在我們四周密集地飛著,我想為你擋住它們,可是我連胳膊也抬不起來,後來,連身體也沒有辦法坐直。我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就連唿吸也讓人精疲力盡,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死亡密集地圍繞著你。我隻能在心裏祈禱,它們不要碰到你。”


    “後來,順子在哨站給我做了一個手術。我看著他切開我。看著皮膚被切開之後,裏麵的血管、筋脈、粘液、肌肉、骨骼被暴露出來,我看著組成自己身體的這些東西,它們沒有一樣是堅固的。隻有一寸鋒利的金屬,就可以讓這個脆弱的組合,無法再運作起來。隻要一寸金屬,就可以摧毀它。”


    “在手術的疼痛當中,我開始認識到,就憑這樣的身體組合,這種危若累卵,隨時可能被刺穿折斷的組合,是不足以成為你終身的依靠的。它是靠不住的。”


    “認識到自己其實靠不住,是很痛苦的。但它是真的。我從一次次受傷,一次次痛倒的折磨當中,認識到,它無可辯駁地,是真的。”


    你停下腳步,你麵向我,你的雙手扳著我的肩膀。


    你說:“琴兒,有血肉的,有唿吸的,會死亡的,都不能成為你的終身依靠。如果你心裏希望依靠著這樣的東西,來實現一生的幸福。那這個希望,就會處在隨時破滅的恐懼和危險當中。”


    你說:“琴兒。我不是你的依靠。漢王也不是。就連你自己的身體,也同樣不是。如果你把一生對於幸福的期盼,寄托在依靠別人或者自己的血肉之軀的想法上,一次次失望,最後的絕望,都是必然會跟著發生的。”


    你說:“殺人越多,自己也越靠近死亡,我就越看得清楚:這個脆弱的世界上,沒有什麽堅固的東西,可以作為幸福的依靠。權力、臣民、能力、子女、門第、友誼,所有的東西都像是這漫天的冰雪,看上去氣勢浩大,但隻要春天一來,很快就消融於無形。”


    我說:“如果所有的一切都不可靠,那麽,幸福也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嗎?”


    你說:“隻是人們以為的那種幸福,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說:“人們的不幸福,原來都是因為期待了錯誤的、不可能的事情?”


    你說:“是這樣的。”


    (二


    我說:“如果彼此相愛、白頭偕老,這是一個錯誤的期待,你為什麽要忍耐著病痛從那麽遠的地方迴來呢?”


    你說:“因為我想迴來,讓你的悲傷平息,讓你恢複平靜,然後,就可以告訴你,我所看到的東西。然後,你在平靜的時候,就可以自己,也親眼看到同樣的東西。”


    你說:“琴兒,我迴來也無法滿足你的期待,因為短暫的幾天滿足之後,我們還是會分離。即使沒有戰爭,即使沒有疾病,即使沒有盟約和漢王,我們最終也會分離。這一天的痛徹心扉,或者會晚些天到來,但早晚都總會到來。從我們彼此相愛的那一天開始,這一痛,就已經在所難免。”


    你說:“期望甜蜜延續,恐懼痛苦分離,這就是錯誤的期待。我迴來無法滿足你的這個期待,我迴來隻能告訴你,它是一個錯誤的期待。你要停止這樣去期待。”


    你說:“琴兒,此痛不可避免,分離也無從逃避。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它們都承擔起來。知道它們是必然會發生的,從容泰然地,把它們勇敢地承擔起來。不要被它們擊垮,不要被它們所淹沒,不要被它們窒息。”


    “琴兒,受傷也好,疾病也好,死亡也好,都隻能傷及我們的身體。而我們的心態,它沒有身體,它是不可能被傷及的。它可以一直安好。”


    (三


    先皇一直以為,那天我們在寶鏡湖邊散步時談的是愛情,以為我們在傾訴分別多年的相思和牽掛,傾訴內心的熾熱和激情。但是,我們那天卻並沒有談很多愛情。我們當天所談的,大部分是有關生死,有關悲歡離合的道理。


    你千裏迢迢奔波迴來,就是想在永別之前,和我,好好地探討一下有關生離死別的人生道理。


    到了今天這樣的年齡,我深覺欣慰,那一天我們談的是道理,而不僅僅是愛情。


    隻有能引領對方看到道理的愛情,才是好的愛情。餘者,都是無意義的癡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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