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二章出差(3


    (一


    你睜開眼睛,在床腳小夜燈微弱的光線中看著黑漆漆的天花板方向。


    你聽到汪指導在旁邊的鋼絲床上翻來覆去。


    你動了一下。


    汪指導骨碌一下翻身坐了起來:“你醒了?”


    你說:“醒了。”


    汪指導站了起來:“你不要動,我去開燈。”


    你深唿吸了幾下,把胃裏頂上來的疼痛用力壓製下去。


    你抬手看了一下腕表。


    你說:“都半夜了,你怎麽還沒有迴家?”


    汪指導說:“沒關係的。你嫂子帶著孩子迴娘家去了,家裏就我一個人。”


    你用力撐著坐起來了一點,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你又倒了下去。


    你仰倒在枕頭上,一下一下地深唿吸。


    汪指導說:“是真的。她真的帶孩子迴娘家去了。你痛成這樣,樓梯都邁不上來,我怎麽放心就這樣丟下你一個人在房間呢?我睡家裏、睡這裏都是一樣的。你都這樣了,就別操心我了。”


    汪指導說:“現在還很痛嗎?”


    你咬牙微微搖頭。


    你再次想要坐起來。汪指導說:“別起來,你再躺一會兒,能喝水嗎?我去幫你倒一點溫水。”


    (二


    你靠在枕頭上,端著杯子慢慢喝水,臉色稍稍恢複過來。


    你說:“幾點了?”


    汪指導看表說:“半夜一點半。”


    你說:“你還沒有吃晚飯吧?”


    汪指導說:“我吃過了,在你爐子上下了點麵條。”


    你說:“昏昏沉沉的,我都不知道你做飯了。”


    汪指導說:“你現在能吃點東西嗎?我也幫你下點麵條吧,煮爛一點,喝點麵湯也好。”


    你說:“還是算了吧。吃了下半夜又要難受折騰,累你也休息不好。”


    汪指導說:“開完會迴來,我去教導處給你調課吧,以後不能再上那麽多課了。這樣吃不了東西,又天天上班,人怎麽受得了?你需要好好靜養。”


    你說:“我最大的秘密都對你如實說了。現在,我再對你如實說吧。我來日無多了,我想多和她在一起。如果徹底休假,雖然她也能過來看望我,但是,我們見麵的機會,就會很少了。”


    汪指導看著你。


    你說:“她還這麽小,我希望,能盡可能地幫助她,接受現實。”


    你說著,眼睛裏有了一點淚光。你轉過頭去,看著床內側的牆壁。


    汪指導在心裏深深地歎息了一下。他拍了拍你的肩膀。他說:“我理解。我知道了。”


    他說:“我會幫你們的,也會幫她。”


    你放下杯子,你說:“謝謝。”


    (三


    你看著汪指導黑黑的眼圈,說:“你一直都沒睡著吧。”


    汪指導說:“是啊。睡不著。看著別人在眼前受苦,自己卻無能為力,心裏這滋味,真是不好受啊。”


    汪指導說:“對了,你這裏有煙嗎?”


    你說:“平時我也不抽的。上次參加小魏的婚禮,發了一包,打開待客用了一兩次,可能還剩下幾根。”


    汪指導站起來,走到五鬥櫃那邊,打開最上麵的櫃子,向裏麵看。


    你看著汪指導拿著半空的煙盒走迴來。


    你說:“你也有很久不抽煙了,不是戒煙了嗎?”


    汪指導:“差不多都算戒了。”


    你:“那還是別破戒了。再想戒,就難了。”


    汪指導:“唉,戒不斷就不戒算了,反正也是20年的老煙槍了。”


    你說:“嫂子迴來會怪我的。”


    汪指導說:“就今晚抽一下,提提神。我們都不說,她不會知道。”


    汪指導抖出一根香煙,把它叼在嘴裏,他左右看看,湊到爐子上點燃了煙。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圈藍色的煙霧。他說:”有煙味沒關係吧?你要覺得難受,我就出去到走廊抽完了再進來。“


    你搖頭。你說:”我沒事,你抽吧。“


    你靠在枕頭上看著汪指導吸煙,煙頭上的紅光明明滅滅。


    你用手撐著床板,坐直了一點。你說:“也給我一支吧。”


    汪指導說:“你現在抽,沒問題嗎?不會加劇難受嗎?”


    你說:“試試看,陪你一支吧。”


    你說:“真心不想一天到晚吃這些藥。吃了這些藥,感覺總是恍恍惚惚的,腦子裏一陣陣迷糊,說著話都要睡著了。”


    汪指導又蹬出一根香煙,遞給你。他說:“抽兩口提提神,振作一下,你別抽完啊,如果感覺不舒服,馬上就掐了。”


    你點頭。你伸手,把香煙接了過來。


    (四


    你把香煙夾在手指間,看著它。


    你說:“我怎麽迴到房間的?”


    汪指導說:“我背你進來的。你走到這棟樓門口的時候,已經疼得根本站不住了,我叫了張師傅出來幫忙,我們兩個人架著你,你才勉強能走到樓梯口。本來想攙著你上樓來的,可是你痛得汗珠直滾,沒有辦法抬起腳哪怕是一厘米,你往地下直出溜,眼睛都沒有光彩了。我隻好背你上來。”


    你說:“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汪指導說:“你當時的樣子真是好可怕,我差一點就去打120叫急救車了。”


    你說:“我是不是喊叫了?”


    汪指導說:“沒有。你隻是恍恍惚惚地對我說,老汪,我真的不行了,然後你就往地麵跪了下去,你磕碰在台階的邊緣上,兩個膝蓋都青紫了一大塊。”


    你把香煙叼在嘴裏,你說:“借個火?”


    你深吸了一口。你朝空中吐出一個煙圈。你看著那個煙圈在空中慢慢擴散。


    你說:“給你看個好玩的吧。”


    “啊?”汪指導抬起眼睛看著你。


    你說:“看。”


    你輕輕吐出第二個眼圈。


    第二個煙圈準確地從你剛吐出的第一個煙圈裏穿越過去,像一朵煙花緩慢地盛開。


    你接著吐出第三個。它從第二個煙圈中再次準確地穿越過去。然後是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


    汪指導看著這層層疊疊的精確與複雜。


    他驚訝得連抽煙都忘記了。


    他說:“天哪。”


    (五


    汪指導說:“想不到你還會這一手。什麽時候學會的?”


    你說:“十六歲的時候。我那時候常常做夢而失眠,晚上躲在自己臥室,把窗戶和通風扇都打開了偷偷學抽煙。我在一部牛仔電影裏,看到男主角會這樣吐煙圈,覺得那真是太酷了。就跟著電視錄像,私下裏練了很久,直到學會。晚上我在自己房間,一個接著一個地吐煙圈,直到可以吐出非常複雜的圖案,能在房間的空氣裏,用煙圈畫超現實主義的畫作。我很迷戀於練習這個,直到有一天被父親撞破。父親在打開的房門前看著空中的這許多圓圈飄來蕩去,看得呆了好一會兒,然後他反應過來,衝進來劈手就從我嘴裏奪下了香煙,然後給了我一記耳光,把我抽得一下子連人帶椅子都翻倒在地板上。然後,我媽媽衝了進來,擋在我前麵,他們開始吵架。父親怒氣衝衝地搜查我所有的抽屜,把藏著的香煙都找了出來。他憤怒地把香煙都扔在我臉上。他罵我混蛋。”


    汪指導說:“我以為你作為獨子,在家裏是備受寵愛的。”


    你說:“我父親是軍人,在軍隊幹了一輩子,是個火爆執拗的脾氣,當時是怎麽也忍不住的。”


    你說:“不過後來,他冷靜下來了,還是接受了媽媽的勸告。我們父子倆就抽煙的問題,認真地、平和地深談了一次。”


    你說:“我常常讓父親生氣和失望。真的不是一個好兒子。”你低下頭。


    汪指導看著你,他安慰說:“你一定也讓他高興和自豪過的。”


    你說:“希望如此吧。過去的種種,我也沒有時間補救了。”


    汪指導心裏一陣難過。他深深吸了一口煙,說:“後來,你就不再抽煙了?”


    你說:“嗯。後來就沒有主動抽過煙,別人遞給我,我一般能拒絕就拒絕。除非有時候真的盛情難卻,那也隻是表示客氣地隨一支而已,沒有再上癮過。”


    你說:“因為我覺得父親教訓得對。他說,抽煙是逃避問題,不是解決問題。它是懦弱的象征,而不是酷的象征。”


    你說:“對不起。當著你,我不該這樣說。”


    汪指導說:“你父親的確說得很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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