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昌平侯的葬禮隆重地舉行,各路官紳紛紛到場吊唁,宮中也有撫慰的旨意和奠禮著內侍官送來。


    顏觀心舅舅自年老致仕之後,就不大管朝中的事情,安心在家頤養天年,每日風花雪月,還又娶了三房小妾。


    他心知自己雖然是劉申母子的恩人和至親,然而,如今皇太後已經薨逝,與皇帝的親情,自然也隨之略減了幾分,加上自己的諸多政見主張趨於保守,和劉申的銳意進取不太相合,劉申雖然始終對自己客氣尊敬,但自己到底不是劉申心目中開創新朝新氣象的倚重之臣,如今也年紀老大了,經常因為政事與皇帝衝突,畢竟不是好事,為兒孫們將來的福澤著想,不如趁勢告老退休,換取兒孫們的仕途晉升為好。他又始終看不慣劉申對我的寵愛,認定我婚前不貞,與故大將軍情感曖昧,實在不適合位居正宮,然則不管他怎樣旁敲側擊,劉申始終充耳不聞,不為所動,他也無可奈何。眼見得歲月如梭,而我恩寵依舊,與劉申的王子公主生了一個又一個,世子也選立了,位分明確,就是再看不順眼劉申和我的婚姻,也一切木已成舟,隻能隨流去了,倒不如眼不見心不煩,退休迴家,也就不用每日總看著我的種種不守婦德,看著劉申的種種為情所惑,自己內心痛苦難受了。


    昌平侯的事情出了之後,顏觀心憑著多年在朝為官的老道直覺,認為事情絕非如此簡單。他將兒子與昌平侯的從人們逐一叫到自己的院子,反複訊問,終於猜知了昌平侯的作為,對於他為何會有如此結局,也了然於胸。


    昌平侯的葬禮上,顏觀心表情嚴肅,陰沉著臉一直端坐在靈堂上,看著百官往來穿梭,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刑部官員前來吊唁時,更是一直低頭看著地麵,不要說起身相迎,就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大家以為他年老喪孫,心情悲痛,看在汪氏皇太後平素為人良善懂禮,深受百官敬重的份上,也對他多加體諒,沒有與他生出什麽芥蒂。


    昌平侯的遺體送入墓廬之後,顏觀心在自己的院落裏數日閉門不出,沉默寡言,飲食稀少,也不肯見家裏人。家人正在擔心他會不會過度悲傷而精神有些問題的時候,他院子的大門突然打開了。顏觀心從院子裏走了出來,讓家人準備,說次日要進宮謝恩。


    顏觀心的兒子、昌平侯的父親,看著顏觀心鐵青到發黑的臉色,知道父親此番入宮必定不是去謝恩的,而是去興師問罪的。他想勸諫父親,此事就大家心照不宣,到此為止,不要再去興風作浪了,然而,他剛一開口,就被顏觀心匕首一樣的眼光迫了迴來。


    顏觀心冷冷地說:“現在你來勸說我了。我孫兒活著的時候,你可有這樣好好勸說過他麽?!”


    顏觀心的兒子自知管教不嚴,心內發虛,不敢答言,隻好在心裏默默祈禱,父親這次進宮不要引來什麽新的暴風驟雨,不要進一步禍及滿門。


    (二)


    那天是一個陰天,快到正午了,天空還是漆黑一片,天氣潮濕悶熱,就算坐著不動,也能一身汗流浹背,感覺透不過氣來。這樣的天氣,對於正患心疾的劉申來說,肯定是非常難熬的。


    處理宮中事務已畢,我打算再過去看看劉申,檢查一下他那邊的伺候情況,就在這時,內侍來報,說顏觀心在昭陽宮外請求謁見,他說自己是來向皇帝皇後謝恩的,因皇帝病著不能接見,故而來昭陽宮覲見。


    內侍官壓低聲音悄悄地對我說,他覺得顏觀心的臉色不太像是謝恩的樣子,而且沒有帶兒子同行,不合謝恩的規矩,他小心地問我要不要接見,或者,還是打發顏觀心直接去劉申那邊隔著宮門問個安就好了。


    我心知他必定為昌平侯的事情而來。這個時候我不能躲起來,讓他去刺激劉申。於是,我同意接見他。


    走進大殿,便見顏觀心身著黑色的喪服,拄著一根劉申賞賜的黃楊木龍頭拐杖,垂垂老矣地站在那裏。幾年不見,他的頭發已經全白了,背也不那麽挺直了,走路顫巍巍的,臉上手背上遍布著黑色的老人斑。我心裏不免有些感慨,時光對所有人都是公平的。


    顏觀心見我進來,迴過頭來看著我,他冷冷地站在那裏,立而不跪。


    內侍官覺得很憤怒,想要嗬斥他,被我舉手阻止了。


    我在顏觀心冰冷的目光追隨下,從容踏上了大殿的台階,在皇後位上就坐。


    我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顏觀心。顏觀心毫不服軟,目光炯炯地抬頭盯視著我。


    我再次揮手,屏退了從人。


    現在,大殿裏就隻剩下了我們兩個。


    我說:“聽說昌平侯的喪事已經辦完了,人死不能複生,舅舅節哀,保重身體。”


    顏觀心聞言,從鼻子裏發出了一聲冷哼。


    他仇恨地看著我,咬牙切齒地說:“皇後不用假慈悲!我知道,這件事情就是你幹的!我孫兒,是你衛隊的那些人殺害的!”


    我悲哀地看著他,完全能夠體會和理解他的仇恨。這也並不是我想要的結局。


    (三)


    我說:“舅舅,您說錯了。昌平侯雖然死於刀劍,但卻是被他自己的野心所殺。”


    我說:“既然您過來興師問罪,我也就不必支吾隱瞞。這件事情,因為皇帝病著,是由我代為做主處理的。昌平侯年紀輕輕,如此結局,雖然令人惋惜,但也實屬罪有應得,並沒有怎樣冤枉。如果按律審理,由皇帝來親自處理,恐怕,屆時不會有這樣的身後哀榮,舅舅此刻,也不會有機會來昭陽宮裏耀武揚威,立而不跪。”


    顏觀心憤怒地以杖敲地,大聲道:“陳琴兒!你雖然尊為皇後,可依然隻是一個女人!昌平侯是宗室子弟,國家命官,就算是有什麽過失,也輪不到你後宮來管!你一介女流,婦道人家,有什麽資格生殺予奪,擅行懲戒?!有什麽資格可以指使衛隊,夜半三更在京城的大街上公然綁架朝廷命官,私設公堂,逼迫訊問?!你做了這樣胡作非為的事情,早已沒有德行再位居中宮!早已違犯了女人不得幹政的祖製!皇帝應該知道,後宮幹政,是亡國之兆,應當果斷處置,廢黜你的後位,罰入冷宮反省!”


    我說:“清平世界,本自安寧,皇帝病重,全宮憂心,我本也沒有心情去管外麵的事情。可是,有的人,卻偏要趁人之危,攛掇我的一個兒子,去謀害我的另一個兒子,違抗他們父親的心意,破壞整個國家的安寧。眼看著箭在弦上,變生生目前,身為一個母親,我豈能坐視不管!難道,管教兒子不要為禍蒼生,不要骨肉相殘,不可禍亂國家,不正是父母的應盡之責嗎?難道,我為人之母,應該視而不見,任由這些孩子胡鬧,令兄弟反目,令宮闈之中血流成河,令皇帝痛心疾首,讓皇帝的病情雪上加霜,令先皇太後死難瞑目,這才是有榮婦德,這才是配得上位居中宮的嗎?!”


    我說:“舅舅,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歡我。但這不是你放縱自家子弟卷入立儲大事,攛掇皇子們發生奪位爭鬥的理由!我一生裏經曆了兩次兄弟鬩牆,深深知道裏麵的痛苦,我不會坐視我的兒子們重演它。”


    我說:“皇帝的兒子們就是國家的將來。如果他們彼此為敵,爭鬥廝殺,就意味著國家的分裂與重新開始的戰爭。皇帝和故大將軍一生致力於加快統一,結束戰爭。皇帝頭上的每一根白發都為此而生!每一分心血都由此而耗!大將軍更為此犧牲了自己的生命,他的屍骨到現在還曝露在荒野之中,無人能夠找到!”


    我對他說:“而您呢,舅舅,您現在白發蒼蒼,還能養尊處優地坐在府第裏,妻妾成群,仆從如雲,什麽樣的榮華富貴,您都享受到了。但是,那些為了國家的統一與太平而死去的將士們呢?那些沒有娶妻生子,沒有享受過一日的安定與和平的人呢?他們在荒野中痛苦而孤獨地死去,他們的家人連安葬遺體的機會都沒有!”


    我迎視著他仇恨的目光說:“想想他們所放棄的,想想他們所付出的,想想您對兒孫的管教!他是被您的驕縱與放任所屠戮的!您這樣做一個祖父,不覺得愧對皇帝的信任和漢軍的犧牲嗎?您還有底氣來這裏興師問罪!您今天所該做的,應該是來伏地請罪!”


    我說:“舅舅,您聽著,我不會允許任何人,利用我的兒子們,為了自己的私欲,去破壞皇帝和漢軍將士們的犧牲和理想!去再陷天下人於水深火熱!”


    顏觀心再次用拐杖搗著大殿的青磚地麵。他聲嘶力竭地用拐杖指點著我,說:“你花言巧語,說得這麽冠冕堂皇!你真的有這樣公正坦蕩嗎?四皇子!你的那個寶貝兒子,他!才是犯事的正主!皇後為什麽私心偏袒自己的兒子,隻責罰別人家的子弟?!難道我孫兒的性命,就賤如草芥嗎?難道皇子們不應該首先端正言行,不起雜念,成為宗室子弟的榜樣嗎?難道皇子們犯了如此彌天大罪,就可以輕易逃脫,不受懲處嗎?你就是這樣徇私枉法地來維護天下人的安寧的嗎?”


    我說:“舅舅,不管您相信不相信,我本來的用心,是想在他們事情發動之前,勸說阻擋一下您的孫兒,給他一個懸崖勒馬,改過自新的機會,也免得他禍及家族,損傷舅舅多年忠心護主的英名。可惜,他不能體諒我的一片苦心,執迷不悟,這才造成了意外。不過,舅舅,您也沒有什麽可以感到不平的,我也絕非是針對舅舅往日的種種而挾私報複。就憑昌平侯做下的這些事情,就憑他臨死之前還要構陷皇太子的言論,若皇帝知道,若公開審定,他也斷難逃脫一個死罪。”


    我說:“舅舅。太平是天下人的太平。帝後的職責,就是替天下人守護好這無價的珍寶。否則,天下人為何要擁戴皇家?不管是任何人,不管他與我們皇家是何種關係,隻要他想要做這種有悖天倫,有傷國本的事情,我都一定會阻擋他。哪怕為此付出我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我根本就不在乎背負上您的仇恨!”


    我說:“舅舅,你可以放心。我不會隻處置你的孫兒,等皇帝身體好一點,我也會請旨處置自己的兒子。”


    我說:“沒有人可以做這種事情而不受懲罰。包括我兒子,也同樣,包括您!”


    我說:“請您好好記住這些話。”


    我說完,就站起身來,看了他一眼,然後離座拂袖而去,離開了大殿,留下因為悲傷和憤怒而渾身發抖的顏觀心,獨自顫巍巍地站立在昭陽宮的大殿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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