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劉申已經不在你的府邸裏了,他有緊急的事情要處理,已經先行離開了。


    但他留下了內侍總管和太醫照拂我,讓我在府邸裏休息到好了一點,再迴宮,他晚上會來看我。


    傅天亮奉命留在府邸裏保護我。


    劉申知道,我需要單獨在這裏待一會兒。


    他仁慈地給了我這個機會。


    傅天亮和舅舅家的管家陪著我。


    管家說,你住在這裏的幾天時間,一直都在和病痛和疲倦搏鬥,且見了各方麵的人,處理了許多的事務,你根本就沒有時間把整個宅邸走一遍,許多的房間和院落,你從來都沒有進去過,甚至,都沒有路過。


    你從來都沒有時間,也誌不在此,在這個塵世上,建立一個自己的家。


    他們帶進來一個披麻戴孝的少年。


    我問他們,這人是誰。


    內侍總管迴答說,這是我自己給你挑選的替代的孝子。


    但是,我對這件事情渺無印象,我一點都想不起來,這是怎麽迴事。


    內侍總管於是小心地幫助我彌補記憶的空白。


    因為你一生未婚無子,宗族的近親也都在黑塞部的屠戮中死亡,你的靈堂和葬禮上沒有孝子。劉申不忍見你身後這樣淒涼,就讓戶部去查你宗室的族譜,在遠支親族當中尋找幾個輩分合適、知禮懂事的少年,作為奉旨替代孝子為你守靈和扶柩的候選人。


    劉申一定就此事問過我的意見。眼前的這個少年,應該就是我選的。


    但是我一點也不記得這件事情了。我因為太過悲痛和太過空洞而什麽都不記得了。


    看到這個英俊知禮的少年,我的心痛到縮成一團。


    本來,身著重孝的人,應該是我啊,應該是我作為你的未亡人,帶領著這些族中的人,跪在那裏答謝君王的祭拜。


    如果你不把我推給劉申的話,如果你允許我成為你的妻子為你守寡終身的話。穿成這樣的人,應該就是我,應該是我來讓你免於這樣的身後淒涼。


    我久久地看著這個孩子,無法說話。


    我想起了景雲留在我身體裏的那個孩子。


    如果我沒有失去他。至少父親和你,此刻還能有一條血脈留在這個世界上。可是,我因為自己的仇恨和羞恥感,而斷送了這種可能性。


    現在我知道,那樣狹隘的仇恨。它是錯了。但是,已經晚了。什麽都已經晚了。


    如果我們不肯原諒一個人,早晚,那仇恨的火,也會焚及自身的。


    (二)


    “他迴來的那些天,睡在哪裏?帶我去看看吧。”我對管家說。


    左右推開了你臥室的門。


    一瞬間我恍如迴到了燕塘關的總兵府裏。


    你臥室的陳列和那時小憩休息的房間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極其簡單,沒有任何一樣多餘和奢侈的東西。


    我看著被打掃的一塵不染的房間。


    他們對你很盡心,雖然這房間你永遠都不會再來住了,但是。他們該做的工作,一直都在一絲不苟地做著。


    我走到你睡過的床邊。我看著那張床。看著上麵的枕頭和被褥。


    在我們最後相會的日子裏,在那些你每天都進宮來安撫著我的悲痛欲絕的日子裏,你晚上就是睡在這裏的嗎?親愛的你,你就是獨自睡在這裏,度過了我們最後的時光的嗎?


    我在你睡過的床上坐了下來。我伸手撫摸著那些接觸過你身體的織物。我被內心湧起的悲痛再次凍住了。


    我當時內心的極度悲痛,一定溢於言表,所以,他們突然之間都在我麵前跪下了。


    傅天亮眼裏含著眼淚,他說:“君夫人。請節哀,大將軍泉下有知,見到君夫人您這樣悲痛,一定心有不忍。”


    他的這句話差一點就讓我再次崩塌掉。


    我閉著眼睛。在由我的痛苦引發的一片哀聲當中,克製著全身一陣一陣的顫抖,忍耐著心髒的劇烈疼痛,拚盡了全部的力氣,把自己的靈魂和身體聚合在一起,聚合在君夫人的這個身份上。


    (三)


    “和我說說他在這裏的那些天吧。”我含著眼淚對傅天亮和管家說。


    於是。他們從各自的角度,說了你在運京最後的日子裏所發生的種種事情。


    從那一天起,我就開始了艱難的拚圖。


    在漫長的幾十年歲月裏,我從接觸過你的形形色色的人那裏,收集著有關你的描述,一點一點地拚合著,你對我刻意隔絕的這些日子你的生活狀況。


    我對你的更深的了解,是在你死後,一點一滴地發生的。


    於是,我知道了你從宮裏迴來之後夜晚經曆的劇烈的疼痛,知道了你如何來不及叫人就被它一拳擊倒,一頭栽倒在床下。


    我看到你在劇痛當中用力抓住床沿,以致於把床邊框上的木條生生地掰下了一長條。我看到了那重新被修好的床沿上粘過的痕跡。


    於是我知道了吳順和傅天亮之間最後的談話,還有你對他最後的囑托,請他用一生代替你,嗬護我和世子。


    於是,我也知道了,你早在溫泉宮休養的時候,就已經告訴了徐在田,如何幫助劉申處理好他的弟弟,如何在劉申將來猜忌的時候,讓徐在田能有一個護身符保命。


    於是,我知道了你如何告訴全體舊部,一定要忠誠於漢王和他的新朝,一定要守護住天下的太平,讓它盡可能長久,不能讓漢軍成為太平的毀滅者。我也知道了,你如何對他們說,你將會是漢王寶座下的最後一級台階,你將會以那台階的方式,與我們共享即將到來的太平,共賀新朝的建立。


    (四)


    就在那一天,舅舅家的管家告訴我說,你離開運京之前,給了他一件東西。


    你說,如果漢王不肯收迴這宅邸,定要保留著,作為懷念過去友情的地方的話,來年的春天,你們就把這盒子裏的東西種在臥室所在的這進庭院裏吧。


    你說,這是你特地留給我,留給舅舅一家的。


    我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捧著的這個盒子。你的手指曾經觸碰過它。你在它裏麵放入了你一生的親情,放入了你對家人的心,放入了你對我的愛情。


    我手指顫抖著,慢慢地打開了這盒子。盒子裏,是滿滿的一盒桃核,清水浸泡過的,混合著細細的河沙。


    你留給他們,讓他們種在庭院裏的,是桃樹的種子。


    你想要在這裏種一棵桃樹,留給我和舅舅一家。(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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