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吳順撕開被血漿粘在你傷口上的衣服。那種布片從肌肉上撕開的聲音,像尖利的鋸片,劃開我的耳膜。


    他在清潔你的傷口。他小聲地對你說:“我要開始了。”


    空氣中出現油脂燃燒的氣味。


    我聽到刀鋒切開肌肉的聲音,聽到血流汩汩而出的聲音。


    我聽到你牙齒輕微的顫動聲,你雙手骨節發出的交錯聲,還有汗水從你臉頰上滑落到枕頭上的聲音,它們像屋外的大雨一樣紛紛滾落。


    我獨自在黑暗中聽著這一切聲音。


    但你那時一定集中了全部力氣和痛楚纏鬥,你沒有聽到眼淚滾出我眼眶的聲音。


    一陣滾滾的雷聲淹沒了一切。


    隨後,我聽到一個士兵的聲音。


    他看出你最大的困難並不在於要忍住那個手術的疼痛,而在於要在這樣的疼痛當中保持完全的靜止不動和靜默無聲。於是,他忍不住說:“出點聲吧,會好......”


    吳順立刻打斷他:“別說話!”


    我聽到他們在商量,吳順讓士兵幫忙按住這邊,托起那邊,固定某個地方。他們在你的身體裏翻找所有的倒鉤,把鉤住無法取下的肌肉一塊塊地割斷拿出。


    過了一會兒,吳順的聲音對你說:“堅持一下,就快好了,馬上好了。”


    我聽到當啷一聲,應該是一隻箭頭被挖了出來,落在銅盆中。


    我聽到血水在盆中蕩漾開去的聲音。


    吳順猶豫地唿喚了你一聲,似乎被你的狀況所嚇到。他不能決定是否還要繼續。


    我聽到那邊沒有任何聲音的聲音。我聽到那邊很長時間沒有任何聲音的聲音。


    然後床板發出一點聲響,應該是你做了個手勢示意他繼續。


    又一次聽到刀刃在你身體內切割攪動的聲音。


    我站在距離你們隻有10步遠的地方,聽到這一切的聲音。我的心也在經曆著同樣的切割。


    你一直保持著靜默無聲。我不知道你是怎樣做到的。


    但你當天就是這樣靜默著,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後來,我終於聽到第二隻箭頭掉入銅盆的聲音。


    然後是士兵因為什麽事情慌張而將銅盆整個掉落在地上的巨大的聲音。


    那個聲音幾乎粉碎了我的心髒。


    我聽到血液從你傷口裏高速噴射出來的聲音。它噴射在吳順的臉上和前襟上。


    我聽到吳順緊張地不斷索要布條和毛巾的聲音。


    我聽到他們用力按壓血管的聲音。


    吳順說:“快,拿給我!快呀!”


    空氣中再次充滿了燃燒的油脂的氣味。


    然後,我聽到一種奇怪的噝噝聲。空氣中瞬間充滿了焦糊的味道。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他們被迫把沸油澆注在傷口上以便止住洶湧的出血。


    我聽到你停止唿吸的聲音,我聽到你昏厥過去並且停止了唿吸的聲音。


    我用力地掙那根綁住我的繩子,直到它深深卡入我的肌肉。


    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不知道那究竟是多長的時間,我覺得我已經失去你了。


    所以,盡管我承諾了你無論如何都要照你的吩咐去做,我還是努力地想要掙斷那根繩子。


    我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隻是想拉住你,把你拉迴來。


    我聽到吳順把你抱在懷裏唿叫你。


    我聽見意識之門反複開啟關閉的聲音。


    我聽到各種各樣錯亂的聲音,但我就是聽不見你的任何聲音。


    你一直沒有任何的聲音。


    盡管我的內心翻騰著比窗外更猛烈的疾風暴雨,盡管吳順的唿叫中開始有了眼淚的聲音,但你還是毫無知覺地沒有任何聲音。


    就在我以為從今以後再也不能聽到你的聲音的時候,你終於發出了一點聲音。


    那是整個手術過程中,你發出的唯一的聲音。


    他們在我麵前奔走,帶起一陣陣風,吹動了我前額的頭發。


    他們在急急忙忙地拿什麽東西,也許是酒袋,因為我聞到空氣中混合著藥味的酒味。


    我聽到他們在撬開你的牙齒,吳順小心翼翼地把什麽倒進你嘴裏。


    我聽到另一個士兵在說:“好了好了,緩過來了。”他們在說:“讓他再喝一點。”


    吳順在身上翻找混元丹。他說:“快,在這兒,給他。”


    我聽到自己的眼淚有如開天辟地之初的洪水一樣泛濫衝卷,淹沒一切的聲音,聽到自己的頭腦當中嗡嗡亂響,五味雜陳,悲喜交加的聲音。


    我不知道沉浸在這樣混亂的籠罩一切的聲音當中有多長的時間。


    然後,蒙住我眼睛的毛巾被拿開了。再然後,被綁住的手也被鬆開了。


    我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上,伸手拿出了塞在嘴裏讓我無法發出聲音的東西。


    這時,我看到吳順單膝跪在我麵前。


    他的整個前襟上都是鮮血,臉上也有。他試圖拉我從地上站起來。


    就在那時,我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一件我也沒預計到自己會做的事情:


    我憤怒地,狠狠地,打了他一記耳光,打得他的臉朝一邊偏去。


    在我有如大江決堤般洶湧的滔滔淚水之下,吳順用力抓住了我的肩頭。


    他說:“小姐,不要怕,沒事了,箭頭取出來了。他沒事了。小姐,你可以看到他了,可以看到他了。”


    後來,我一直很後悔打了吳順那個耳光。


    他剛剛救了你的命。他是我們的大恩人。


    我怎麽能打他耳光呢?我不知道為何會那樣做。


    你再次睜開眼睛時,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我。


    我坐在你身邊,又疲倦又安靜。你比我更疲倦,更安靜。


    我們就那樣默默無言地相對,直到我的眼淚滴落在你手背上。


    我的眼淚一滴一滴,一滴接著一滴地落在你的手背上。


    你看著我。你把手背翻轉過來。


    你看著我,慢慢伸開手指。


    我握住你的手。


    你的手像冰一樣冷。


    你的眼光落到我的手腕上。你看著那些深深的勒痕。


    在那一生裏,我們的彼此相愛,很多時候,都不是用語言來說的。是用無聲來說的。


    是在無聲中說的。不需要再用語言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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