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像夢遊一樣地從祠堂那邊走了過來,一路上對所有的下人視而不見。


    他從下人們身邊經過。下人們看著他失魂落魄的神情,看著他後背上可怕的鞭痕和殷紅血跡,悄悄地在他身後交頭接耳。可他對這一切都渾然不覺。


    在通往你所住院落的長廊上,他遇到了我。我正想去你院子裏看望你。


    我聽說了父親召喚景雲去祠堂的消息,也聽說了姨娘慌慌張張地趕往那邊去的消息,照理說,我應該陪著姨娘去,因為她畢竟是我養母,她這樣驚惶時,作為女兒我應該在她身邊。


    但是,我不想去。我恨景雲。為了他這些年對我所做的,為了他從你迴家後所有對你做的,為了他讓你經受這樣的痛苦,今天的結果都是他咎由自取,他是罪有應得的。我不想去給他求情。我希望他受到應有的懲罰。我覺得自己的這個決心非常堅定。


    可是,看著他臉色蒼白、心神恍惚地這樣走過來,看著他的後背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我的心裏,突然又覺得很不好受,剛剛對他的仇恨之心,瞬間又淡薄了下去。甚至,我發現自己,對他還有幾分憐惜和同情。我對他,畢竟還是有感情的,十多年的青梅竹馬,不管他現在變得如何不可理喻,真的看到他受苦,我還是無法壓抑自己的惻隱之心。


    我迎了上去,想要對他說點什麽,但又不知道怎樣說。


    他看著我走近,他用死蛇一樣的眼睛看著我。


    我喃喃地說:“大哥。”


    他的嘴唇終於有了點活氣。他冷冷地說:“讓開,別擋我的路。”


    我看著他,感覺非常痛心。


    他看著我的表情,他說:“你是去看他的吧?母親和我在祠堂的時候,你心裏想著的,是去看他。你,根本都不想過來祠堂,哪怕是過來看看熱鬧。”


    我低頭不語。


    他說:“琴兒。你的心,就像冰塊一樣冷。”


    這句話像匕首一樣刺進了我的心。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很傷心,眼淚也隨之湧上了眼眶。


    他說:“收迴你那些虛情假意的眼淚吧。難道你現在不是很高興嗎?父親終於替你們報仇了。我終於罪有應得地受到懲罰了。你應該笑,你應該到他那裏去,跟他一起笑。”


    我搖頭。我難過地說:“我並不高興,大哥。我覺得很難過。一家人在一起,難道不是應該相親相愛嗎?為什麽要弄到這樣的田地。一家人能團聚在一起,平平安安,那是多珍貴的福氣啊。有多少人,終其一生,都無法得到。”


    “相親相愛。”大哥說:“你對我母親和我,能夠相親相愛嗎?我母親養育了你十多年,她剛剛在祠堂外淚流滿麵的時候,你在哪裏?”


    大哥看著我,陰冷地說:“不是親生的,畢竟就不是親生的。無論你對她多麽好,她都始終,不會和你聲氣相通。”


    又是一把匕首深深地插進了我的心。我的眼淚刷地就掉下來了。


    大哥厭惡地伸手推了我一下,說:“讓開。”


    我被他推在一旁。我看著他像幽靈一樣地從我身邊經過,飄飄蕩蕩地朝你的院子裏去了。


    我突然害怕起來,我覺得很不放心,於是我在後麵遠遠地跟著他,也朝你的院子走去。


    大哥跨過門檻,走進了你住的廂房。他對著迎出來的吳順,翻了一下眼白。吳順看到他這副死氣沉沉的樣子,再看到他的後背上鮮血淋漓,著實嚇了一跳,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從吳順的身邊走過,徑往你躺著的內室而來。


    大哥從門外一步就跨進來。他撲通一聲直直地跪在你的麵前。他跪得這樣重,以致於膝蓋下都揚起了一陣輕輕的微塵。


    你聽到這咚的一聲,微微睜開了眼睛。你艱難地動了一下。跟進來的吳順趕忙過去,小心地扶著你慢慢坐了起來。天旋地轉,你根本就坐不住,隻能虛弱地靠在吳順肩上。在身體挪動造成的又一陣劇痛當中,你滿臉是汗地喘息著,視線不清地看著大哥。


    你們互相看著。你們在各自的難耐的痛苦中,互相看著。


    大哥猛然地趴伏在地上,他朝你用力磕了一個頭。他是這麽用力地磕著這個頭,以致於他的額頭馬上就變得又青又紫了。


    你再次動了一下。你心裏想著讓吳順去拉他起來,但你痛得舌頭僵直,怎麽也說不了話,想推吳順一下也沒有力氣,而吳順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


    大哥從地上抬起頭來,把那個青紫發黑的額頭對著你。


    大哥說:“對不起。少主。我不該以下犯上動手打你。謝謝你寬宏大量不計較,也謝謝你在父親麵前為我說情,讓我免受處罰。我身為長兄,卻沒有一點友愛之心,不配做父親的兒子。從今以後,我會洗心革麵,再也不會做傷及兄弟姐妹的事情。若我有做,就讓我利刃穿身,不得好死!”


    大哥說完這些話,又咚地磕了一個驚心動魄的頭。這一下,聲音之響,就連吳順的心裏也跳了一跳。


    他磕完這個頭,就站了起來。


    他不再看你。他轉身向門外走。


    在你的目光中,他邁過了門檻,一步步地走到外麵去了。


    我站在你房間前的竹叢邊。我看著大哥拖著腳步,跌跌撞撞地從你的房間裏出來。


    我看著他走近我。他走到我麵前。我看到他青紫的額頭。


    他用夢遊般的眼神看著我。


    我看著他的這種眼神,心裏不知道為什麽,又是一陣深深的難過。


    他說:“我在你眼裏,居然看到了難過。你還會為我難過?”


    他喃喃地對我說:“告訴我,我到底是有父親,還是沒有。”


    我看著他,不知道怎麽迴答。


    他的嘴角浮現出一個嘲弄的冷笑。他說:“進去看他吧。他實在是,太會演戲了。”


    他再次伸手把我向旁邊推開了一點。他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他從我身邊走過去了。


    我看著他,消失在轉彎的地方,不見了。


    我突然聽到吳順在裏麵焦急的聲音。小廝們在院子裏一陣混亂。


    我趕緊進了你的房間,看到你正趴在床沿上劇烈地嘔吐。你吐得頭都抬不起來。一個小廝架著你,吳順輕輕地幫你拍著背,試圖讓你感覺舒服一點。


    我站在你床前,心如刀絞地看著你這樣嘔吐。


    我也看到你床前的地麵。在大哥剛剛磕過頭的地方,有一點血跡。


    我看著那血跡。我又看著你。我在你床前跪了下來。我捂住了眼睛,無聲地開始哭泣。


    吳順和小廝小心翼翼地扶著你重新躺下。


    吳順對小廝說:“他隻能躺著,不能再挪動身體,不能再坐起來。”吳順把安息香爐放得更靠近你。他轉身去把門重新關好。你倒在那裏,唿吸沉重,汗流如注,臉色灰白。


    我看到你這樣,心都碎裂成無數片了。我趴在你床邊,眼淚像斷線的珍珠一樣簌簌落下。一生當中,我從來沒有這樣傷心過。我的眼淚洶湧滂沱,無法止住。


    我忽然感覺到什麽。


    隔著朦朧的淚花,我看到你的手,你抓住了我的手。你把我的手握在你的手裏。因為痛得全身無力,你隻是微微地握著它,沒有一點力度。


    我淚眼朦朧地看著你。


    你嘴唇動了動。我看著你蒼白的嘴唇。


    你恍恍惚惚地、非常輕微地,幾乎比耳語的聲音還要微弱地說:“別哭。”


    你說完這句話,就又意識模糊了起來。你又一次一動也不動了。你閉著眼睛,躺在那裏,就好像是你已經睡著了。


    但你的手,一直都抓著我的手。而我,也就任由自己的手,留在你的抓握當中。


    我就這樣跪在你的床前,直到你再次在安息香的氤氳的香氣中,昏昏睡去,手指慢慢地舒展鬆開了。


    我跪在那裏,感覺到你們兄弟各自的痛苦。它們就像兩個非常靠近的漩渦。而我,就處在這漩渦的中間。


    它們早晚都會吞沒我。


    如果我們無力援救他人的痛苦,那些漩渦,就早晚都會吞沒我們。


    我們的命運,就是他人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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