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內院的女眷席。


    我坐在姨娘旁邊的位置上,心神不安,隻是機械地低頭迴應著周圍女眷的招唿和誇讚。


    姨娘看上去心情還是很好的。隻是聽說你因為於文濤有急事要商量而臨時外出,可能趕不及宴席了時,她的臉色略微暗了一下,但很快她就恢複了正常,並對你的臨時外出表示理解,還主動對父親說,少公子有事就讓他去忙吧,反正大清早他也趕迴來賀過壽了,壽禮也送了,孝心算是盡到了。晚上如果他能迴來,還能趕上家宴呢。


    父親見她這樣賢惠明理,心裏更加高興,宴會中對她的禮數也更加周到,給足了她麵子。丁家舅舅也專程過來內院,給她祝了酒,賀了壽。一個侍妾的生日,能得到一等公、一等侯的親自祝酒,這尊榮也是無上風光的了。姨娘為此頗為激動。


    在周圍一片喜慶祥和的氣氛中,我卻魂不守舍,坐不安席,食不甘味。我心裏一直在想著你。你流了那麽多血,臉色灰白成那樣,會不會有事呢。我恨不能馬上離開宴席,插翅飛到你的院子裏去。


    在觥籌交錯的鬧哄哄之中,我忽然看到自己房裏的一個侍女悄悄溜進來,縮在門邊的角落裏看著我,不住地使眼色。我心裏一沉。我找了個談話的縫隙,對姨娘說:“姨娘恕罪,我好像是……..那個,需要去方便一下,不知道可不可以。”姨娘笑著說:“去吧,去吧。”我向周圍的女眷們告了罪,走到門口。


    我和侍女出了門,轉到內院一個僻靜少人的角落裏。見到了等候在那裏的你院子裏的一個小廝。


    小廝正著急得在那裏抓耳撓腮。


    “出了什麽事?”我問。


    小廝迴道:“小姐,順子哥讓我來請您拿個主意。”


    “他怎麽了?他不好嗎?”


    小廝驚訝道:“原來小姐也知道啊。豈止是不好啊,簡直糟糕透了!”


    我臉色一下子就煞白了。侍女忙說:“有話好好說,不要添油加醋,看嚇著小姐!”


    小廝說:“小的也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了,順子哥陪著少公子迴來,少公子不知道被誰打了,整個臉都腫起來了,又青又紫,看上去很嚇人。順子哥讓我們不要聲張,把院門關上,有人來問,就說峪口的於統領派人來,叫少公子去峪口有急事商量,少公子已經出門了。少公子一進咱們院子就不行了,頭痛得走不了路,連門檻也邁不過去,攙迴到房間後,就開始流鼻血,流了好多好多,嚇死人了,後來又吐,吐得也很厲害。可他一直不讓我們去找孫大夫,說無論如何都堅持到明天家裏客人散了再說。可是後來,他頭痛得越來越厲害,人倒在床上爬不起來,和他說話,他都聽不到,就連順子哥也認不出來,唿吸也越來越困難,眼看著就要痛暈過去了。看這情形,一定是什麽地方傷到了,堅持到明天肯定是做不到了。順子哥怕要出大事,急得沒辦法,又怕自作主張請了孫大夫,少公子以後會痛責,隻好讓小的來問小姐怎麽辦。”


    “這還問什麽啊!他都這樣了,你們還怕什麽痛責!救人要緊啊!速去叫孫大夫來瞧他!若他好了要責罰你們,你們隻管推在我身上!”我著急道。


    “我們,要不要迴給老爺呢?”小廝問。


    我沉吟了一下,說:“暫時不要。要緊的是快去請大夫!別的明天再說也不遲。”


    小廝答應一聲,拔腿飛也似地跑了。我看著他的背影,對侍女說:“現在宴席還沒有散,我還要迴去。你趕緊去他們院裏幫忙照料著點,再有緊急的事情,速來報我。”


    侍女也忙不迭地答應了一聲,急急忙忙地朝你的院子跑去。


    看著他們一東一西急忙而去,我的心就像被放在油鍋裏煎熬一樣。我用力捏了捏雙拳,強自鎮定了一下情緒,站在那裏調整好了自己的表情,才慢慢地迴到宴席上去。


    我迴到席上的時候,正看到景雲過來給母親祝酒。


    我滿懷仇恨地看著他。景雲一下子就注意到了我的眼神。但是,他假裝若無其事,迴避著不看我的眼睛。


    從小到大,我對景雲一直都是有好感的,就算他對我做了那些事情,我也隻是害怕他,並沒有仇恨過他。但是,此時此刻,我恨他。我非常恨他!這是我第一次對他起了仇恨之心。


    原來,手足之間也是可以如此仇恨的。


    我現在開始有點明白,他對你的仇恨,那種仇恨在心裏焚燒時,是什麽滋味了。


    (二)


    一整天我都無法脫身。直到晚上家宴後,我才找到機會早點退出。這時天已經全黑了。


    其間,侍女兩次過來報信。聽說孫大夫已經在你那裏了,你的情況也略有好轉,鼻血止住了,嘔吐也減輕了,我一顆翻滾灼痛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一點。


    我提了一盞紗燈,悄悄離開依然燈火通明的內廳,急急忙忙地趕往你院子裏去。


    經過月亮門的時候,一隻手突然從暗處伸過來把我拖了過去。我嚇得幾乎把手裏的紗燈都扔了。定睛一看,原來是大哥。他緊緊抓著我的胳膊,把我的胳膊抓得生疼。


    他壓低聲音說:“走這麽急,是去看他嗎?他在哪兒?怎麽一整天到這個時候都還不露麵?”


    我一邊憤怒地甩脫他的手,一邊說:“還不都是因為你!你把他的臉打成那樣,他怎麽出來見客人。他藏起來不露麵,都是為了免得父親責罰你!”


    大哥哼了一聲說:“我隻打了他一拳而已,能傷多重?他隻是借故不參加我母親的壽宴,他從來都不尊重我們!”


    我說:“明明是你無故打了他,下手還那麽重。你打了他,他一句埋怨也沒有,還替你瞞著!”


    大哥冷笑一聲:“把他說得和聖人一樣!你也看到的,他欺負你,還用劍尖頂著我的咽喉!他隻用劍背敲了那個奴才一下,卻用劍尖對準我!”


    我說:“你真是顛倒黑白!他打了吳順的手,但卻沒有傷你一根汗毛。他隻是不想你們把事情鬧大,不想令家醜外揚,讓父母尷尬。他當時被你打成那樣,不用劍,怎麽能分開你們兩個,怎麽能讓你們罷手?”


    “胡說!他一直都想殺我!他迴來以後一直都想除掉我!”景雲咬牙切齒地說。


    “大哥你真是不可理喻!不和你說,我走了!”我從來都沒有這樣憤怒過。


    “站住!別跑!”大哥死死抓住我的胳膊不鬆手。他把我拖迴到他麵前,說:“琴兒,你還欠我一個解釋:白天他為什麽會在你房間?你為什麽和他一起滾在地上?你們到底在做什麽?你為什麽會驚叫?”


    “你還不是也去了我房間?”


    “我去是給你送禮物的!母親說客人賀壽的一件白狐披肩式樣很漂亮,很合適你,讓我拿給你,順便叫你快點打扮好過去。”


    “他也不過是去送丁家舅舅給我的一籠小鳥。你進來的時候,他忽然覺得不舒服摔倒在地上,我想去拉他,但是被帶倒了。”


    “他不舒服?”大哥看著我,“怎麽個不舒服?”


    “他頭痛得厲害。”


    大哥的眼裏頓時閃出一絲異樣的光亮:“什麽?你再說一遍?他為什麽摔在地上?”


    我說:“他頭很痛。”


    大哥若有所思地發了一會兒呆,然後說:“怪不得他還不了手。”


    他好像對這一點非常感興趣。他追問道:“是怎麽個痛法?是不是一會兒突然痛到受不了,一會兒又自己不痛了?”


    我警惕起來。我說:“你知道是什麽原因,對吧?”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我覺得大哥的臉上迅速地掠過了一陣狂喜。但他很快掩飾過去。


    他冷冷地說:“我哪能知道他的事情。”


    我說:“不!你肯定知道是什麽原因。”


    大哥顯然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他打斷我,他問:“我的問題你還沒有迴答完呢!走這麽急,是去他那裏吧?”


    “是的!他迴房間之後又流鼻血了,還吐得很厲害,倒在床上都沒法爬起來了!他是在我房間裏受傷的,我當然應該去看他。”


    “說得這麽冠冕堂皇的。今天吳順也掐我了,他差一點就把我掐死了。怎麽沒見你關心我一下?你一整天都用那種眼神看著我,讓我的心都碎了。”


    我說:“你那是自作自受!”


    “別忘了,從小到大,對你千依百順,照顧關心的,是我!是我!不是他!”大哥說:“你最好不要喜歡他,因為他這種人沒有那個福氣來承受!”


    我說:“大哥,你喝多了。你放尊重一點,不要總是胡說。”


    大哥還要說些什麽,卻聽到有人咳嗽了一聲。舅舅丁友仁的聲音響了起來:“是誰在那邊說話啊?”


    大哥忙換了一副畢恭畢敬的麵孔,從我手上狠狠地奪過紗燈,高聲迴答著:“舅舅,是外甥我啊。”


    他一邊說著,一路小跑出去迎著舅舅:“舅舅您仔細腳下,看您喝多了,怕天黑路不好走,我特地給您送紗燈來了。”


    從小到大,大哥在很多方麵是對我很好。他的想法我也大致知道。但每次看到他這樣快地換一副麵孔,我心裏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我留在黑影裏沒有動,也沒有出聲。


    我看著他陪著舅舅走遠了。


    我轉身去了你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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