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麵等著你們出宮的,可不是隻有家人而已。


    你和父親走出慈寧宮時,看到一個身材魁梧、皮膚黝黑的壯年漢子正在通往前方廣場的甬道盡頭等著你們。


    “國公,多時不見,別來無恙啊。少公子,在下雷士誠,今日際會,三生有幸。”他走上前來自我介紹道。


    這個名字在你心裏轟然響了一下。你肅然起敬:原來這就是南漢朝中的第一名將雷士誠!


    當今天下,但凡軍旅之人,沒有聽到過雷士誠這名字的人,可說絕無僅有。他從年輕的時候起,就追隨老漢王,經曆了無數的南征北戰,和天下的各方割據勢力都屢有交鋒,而且鮮少敗績。當今天下各方,凡有點名氣的將領,不論是哪一邊的,多半都領教過雷士誠的戰法,吃過他的苦頭。雷士誠的戰法,說來也並無奇特,但有一點,少有人能及。這一點,就是:沉穩。他的定功極為深厚,麵對敵軍各種花樣百出的招數,總是能一眼洞穿對方的真實意圖,不為所動,不為牽引,以不變應萬變,按自己的節奏控製戰鬥的發展,絕不跟隨對方的節奏,讓對方常常老虎吃天,無從下口。他手下的部隊,訓練有素,裝備精良,單兵作戰能力相當強,且以忠誠團結,悍不畏死聞名四方。在各方混亂的戰事當中,許多將領都以遭遇雷士誠的部隊為大黴運,而雷士誠統領的軍隊,也一直被劉氏父子,作為最王牌的部隊,總是被用在最關鍵的戰事刀刃上。你在清川研究各方戰力的時候,對雷士誠的所有戰例關注甚多,研究很細,深覺從他的戰法中獲益良多,心裏一直都很景仰他,想不到這次來峒城,能與他不期而遇。而他,武英殿散朝之後,竟然還能畢恭畢敬地在這裏等了你們父子這麽久。


    你滿懷敬意地躬身迴禮,說:“雷將軍,久仰英名,如雷貫耳,幸會!”


    這就是你和雷士誠兩大名將之間唯一的一次見麵。


    那時候,你還那麽年輕,天下還沒有人聽說過你的名字。你們都不知道,將來你們會在汜水關之戰中狹路相逢。而雷士誠將會在你指揮的這場戰役當中全軍覆沒,陣亡殉主。


    你在大殿上的奏對,沒有讓劉言發生興趣,但卻深深地驚駭了在場的一個人,那就是雷士誠。


    他被你的簡短陳詞驚得背上的汗毛都倒豎起來了。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麽多年持續的混戰下來,他自己也陷入了某種總體戰略的混亂當中,一聽你的陳述,他就知道,自己最近這些年沉緬具體的戰事,犯了戰略含混的錯誤,倒不如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高瞻遠矚,見事清晰,三言兩語,便擊中問題的要害所在。你所提出的,從建立強大騎兵入手,先北後南,平定戰亂的思路,他深為認同,強烈共鳴。他直覺,這個思想清澈、見地犀利、言辭明確、行動果決的年輕人,若因緣際會,必定會改變天下的格局和曆史的進程。


    看著朝堂上的文臣武將紛紛詰問你,他終於忍耐不住了,想要挺身而出,給你一個明確的支持。但是,劉言一見他要行動,便立刻出麵,輕描淡寫地中止了有關軍事根本戰略的廷辯,讓雷士誠沒有開口的機會。雷士誠知道,這是劉言覺察到他的認同,向他明確地暗示,劉言本人不讚同你提出的戰略思路,劉言也不希望公開就戰略思路的問題進行嚴肅的辯論。看著劉言漫不經心地以口頭的嘉勉和禮節性的小小恩賜打發了你,雷士誠一方麵無比痛心,一方麵也感到恐懼。


    他知道,一個像你這樣的人,是不會等待別人的重用和賞識的,你會自己開辟出前進道路。若劉言不能給予你在戰爭中所需要的資源,你將會自己去取得它們。而若你這樣去做的時候,以劉言的才具格局,他是根本無法阻擋你的。


    於是,出於對劉氏父子的絕對忠誠,雷士誠決定要做點什麽來彌補劉言的錯誤。他散朝後,打聽了一下你們父子的去向,便匆匆趕到從慈寧宮出宮的必經之路上來等著你們父子。他已經在這裏站著,等了你們很久。


    和父親寒暄之後,雷士誠毫不猶豫地表達了對你剛才武英殿建言的高度共鳴,並為剛才在殿上出言太晚,沒有及時當眾給你堅定的支持而致歉。


    雷士誠的態度,很讓你動容。你再度對他躬身施禮,表示發自內心的感謝。


    雷士誠看你對他並無拒絕之意,就開門見山,進一步地對你提出了挽留。


    他說:“國公,少公子,少公子方才在武英殿建言之事,事關國本,事關全軍,並不是隻有三言兩語就能在朝堂上說個清楚明白,讓所有的人都心悅誠服的。要讓漢王了解其中利弊,要讓群臣讚同,還需要持之以恆的多次陳言。本來就很難畢其功於一役。少公子既然謀慮多年,信心足具,成竹在胸,就不可輕易放棄,要有恆毅不舍之心。相信,如果少公子能有這樣的堅持和耐心,終有一日會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令漢王刮目相看。”


    你看著雷士誠。你作禮道:“不知雷將軍希望晚輩做些什麽呢。”


    雷士誠說:“國公,少公子,雷某特為來此恭候,就是想懇請國公不要即刻帶少公子迴去嶺南封地。少公子人中龍鳳,宜留在峒城,發揮更大的作用。雷某,誠心邀請少公子留在峒城,耐心蟄伏,以待其時。若少公子覺得一人在此過於寂寞,不妨搬來雷某的府邸居住。雷某此番調防休整,也還要再在峒城居住一段時日,雷某正好還有很多問題,想要聽聽少公子的高論,願得少公子的指點啟迪。雷某可以保證,雷某返迴戰線之前,必定設法再為少公子爭取一個單獨麵君的機會,讓少公子得以排除庸臣之擾亂,從容把今天在武英殿上沒有機會說完的話,全麵完整地向漢王陳述。雷某必會從旁協助,勸說漢王讓少公子放手一試,給少公子足夠的權力和兵馬,在北境去實施少公子的想法。”雷士誠說完自己的考慮,便熱切地看著父親和你。他說:“雷某之言,發自肺腑,還望國公和公子,慎重考慮。”


    父親看了看你,他再度感謝了雷士誠的這番心意,但是,父親也說:“此事,由犬子而起,今後如何,老朽致仕多年,於朝局政事已然生疏,不宜貿然決定,不如,由犬子自己來決定去留吧。”他對你說:“景龍,你可仔細考慮雷將軍的建議,給雷將軍一個明確的答複。如你決定留下,父親無不支持你的。”


    雷士誠充滿希望地看著你。你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靜。雷士誠看你也沒有表現出什麽熱情,覺得自己剛才的話,還沒有充分吸引到你。他自己迴頭想了一下,也覺得若把你留下,其實他也隻能盡力爭取,並沒有十足的把握就一定能說動劉言再次召見你,更沒有把握劉言就能被你說動,改變他長期以來厭惡騎兵是蠻夷之風,注重步兵戰法的成見和對北地邊軍的忌憚。於是,他又補充道:“少公子放心,若漢王始終不為所動,雷某也不是完全什麽都不能做的。雷某誠心邀請公子到雷某所部軍中為參謀,公子若欲有個軍職,隻要職分不求一步登高,雷某也可以滿足公子所願。公子若肯留下,雷某必定能給公子超過500人的兵馬和更多的權力,讓公子得以一展抱負。漢王在殿上給的差事,雷某也可以代為迴掉,公子不必為此操心。雷某此番陳詞,絕無虛言,公子可以信任雷某必當盡心竭力。”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雷士誠的一片至誠,已經是毋庸懷疑。雷士誠的邀請,就等於是南漢最精銳部隊的邀請,而南漢的這支精銳部隊,是天下三大最精銳的部隊之一,這個分量,對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後輩而言,可是非同小可,足以讓人感覺受寵若驚。


    父親被雷士誠如此誠懇和隆重的態度深深打動。他心裏,也覺得你應該就此順勢接受,不當有所拒絕。但是,父親也記得,道濟曾經多次當麵和書信提醒過,你在軍事和政務上的見地之卓,能力之強,當今天下,可能無人能比,道濟多次表示過,希望你迴家之後,父親不要太過替你做主,在所有的關鍵時刻,都應該絕對信任你的選擇,絕不幹涉你的決定。於是,父親也看著你,等待著你對雷士誠的建議做出反應。


    你沉吟了片刻。然後你拱手向雷士誠再次施禮。你語調平靜、神態恭敬地迴答說:“雷將軍的誠意,讓晚輩銘感肺腑,沒齒難忘。雷將軍一代名將的心胸和忠誠,是晚輩景慕隨學的榜樣。隻是,晚輩離家多年,剛剛迴來,私心裏,實在很想留在父親身邊,先盡幾年人子之孝,這次奉王命募兵五百,在清風寨訓練新軍,正好忠孝可以兩全,晚輩非常感謝漢王的恩典。方才晚輩在武英殿上的建議,隻是一家之言,但表對王廷的一番忠誠而已,能否真的實行,究竟怎樣實行,晚輩,其實也還多有謀慮不周,思路不清之處,此番迴去,正好痛下苦功,完善其策,在嶺南封地先行嚐試,但求來年覲見,能夠稍有心得,或能有所演示,不負漢王所托和雷將軍的厚愛。晚輩據實而言,還望雷將軍不要見怪。”


    雷士誠聽了你這一番話,心裏一陣透涼。他知道,像你這樣的人,在這樣的事情上,所做的決定,必然是想得非常清楚的了,這就是你最後的決定。你既已明確說出,就很難再望你更改了。他怔在那裏,一時不知道可以再說什麽。


    你也不再進一步地客氣,但再三拱手為禮致歉而已。


    父親趕緊出來打圓場,說了不少場麵上的話,總算是把尷尬的氣氛扭轉了過來,雙方各自禮敬而別。


    雷士誠站在那裏,看著你們父子告辭上馬離開了宮城。他聽著風吹動自己衣角的劈啪聲,目送你騎馬穿過整個廣場,消失在宮牆外。他在心裏歎息了一聲。


    正如你沒有引起劉言的興趣一樣,劉言的平庸和狹隘,也同樣沒有引起你的興趣。


    雷士誠知道,這可能就是他最後一次在這座宮城裏見到你。你以後不會再來了。


    隨後,他突然起了一個念頭——他其實應該就讓這一次的覲見成為你的最後一次覲見。他應該在你迴去的路上,在你羽翼豐滿之前,先行殺了你!你這麽有主見,這麽鎮定,這麽堅不可摧,如果不能為漢王所用,也絕對不能為他人所用,更不能讓你自起爐灶!


    但是,這個罪惡的念頭,很快就讓他自己先打了個寒戰。他隨即想到你父親的忠誠和仁厚。他用力把這個念頭從心裏推開去。他在內心譴責自己:“我怎麽能對一個三代效忠的老臣做出這樣卑鄙齷齪的事情呢?怎麽能無緣無故地殺他唯一的嫡子!”


    雷士誠,像他後來表現出來的那樣,始終還是一個正直的人。他到底沒有去做這件事情。


    當天,雷士誠經過一番思量之後,很快就決定放棄這樣做了。他自我安慰地想到:“他這麽孝順父親,而他的父親這麽忠誠,他即使不能被劉言所用,也應該不會就此走上與劉言敵對的道路吧。”


    他就在內心的這一番衡量與猶豫當中,離開了宮城,悻悻然迴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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