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們從另外一條路迴到家時,已經很晚了,天都快黑了。一路上我凍得瑟瑟發抖,嘴唇都變成青白色了。我換了你隨身包袱裏帶的衣服,把你的一件披風緊緊地裹在身上,抵禦春夜的寒冷。我們同騎一馬,我在你身前坐著,你強健的臂膀圍繞著我。我感覺到你身上散發出來的熱氣,你的衣服帶有你青春的氣息,而你的唿吸輕輕地降落在我頸後的皮膚上。我的心,一直都在快速地跳動著,不知道是因為猶有後怕,還是因為和你同騎一馬,相距如此之近的緣故。


    我們在半路遇到了聞訊前來尋找我們的家裏人。你讓兩個人先飛馬迴去報信。我們遠遠地看到莊集的大門時,看到一臉焦急的父親,帶著景雲和一幹從人,打著燈籠在那裏等候我們。你看到父親的身影後,便和我從馬上下來。你快步走向父親。走到距離父親三五步遠的地方,你雙膝跪地,朝父親拜了下去。父親激動得老淚縱橫。他急急伸手把你拉起來,聲音顫抖地說:“你們總算迴來了!都迴來就好!”他說:“迴來了,就都好了!””


    就這樣,你在離開家將近14年之後,終於迴到了我們的生活。


    你的歸來給家裏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新氣象,雖然你並沒有做過什麽特別的事情。


    有些人就是這樣。隻要他出現在某個地方,就能強有力地影響和改變那裏的氛圍。


    這種能力,是與生俱來的。


    在你迴來之前,崔家大宅裏一直都運作得井井有條,各色人等尊卑有序,各司其職,頗有當時簪纓世家的那種規矩和氣度。但是,我總覺得少了點什麽。少的是什麽,卻也說不出來。你一迴家,我立刻就知道之前缺少的是什麽了——缺少的就是一種剛健陽光的力量。


    父親年紀大了,所用親隨管事,多半都是年輕時和他一起浴血奮戰的舊人。姨娘以侍妾身份代管內宅,雖然父親對她沒有什麽不信任的,但到底並不是正室夫人,也沒有誥封身份,出去不能和其他府邸的女眷平起平坐,凡事總是矮了一截在那裏,她自己也並非爭強鬥勝的性格,大部分時候比較平庸隨和,並不能怎樣獨立果決斷事。景雲,曾經是家裏唯一的青年男丁,無論內外,都是父親的重要幫手,但他隻是庶出,而且姨娘是丫鬟出身,娘家貧賤無人,他自己也沒有襲爵和承嗣的資格,在崔氏家族那些身份貴重的長輩後生環立之中,頓然暗淡無光,他的性格又比較陰鶩忌刻,常常自卑怨艾,並沒有那種自帶的光芒可以照人。在重要的場合,他往往隻是父親的影子,雖然在場,卻被不約而同地忽視不見。對此,他表麵恭順,並無怨言,但我知道,他心裏並不是那麽想得開的。他其實對此非常介意,而且抱有很深的怨懟之心。他的自卑感和忌恨心,由來已久,盤根錯節。


    我呢,我是失去父母的孤兒,從小被收養在這裏,雖然全家人都很尊敬和疼愛我,對我從無疾言厲色,也從未另眼相看,特別是父親,對我更是愛如掌上明珠,勝過自己的親生女兒,但畢竟從小自知是寄人籬下的外姓人,凡事都小心翼翼,顧慮著家裏其他人的感受,不敢有什麽任性妄為。


    從小到大,感覺家裏的天氣永遠都是半陰不晴的,無風無雨,不溫不涼,卻也從來沒有痛快地徹底放晴過。


    但是,你一進門,整個宅邸便瞬間充滿了燦爛的陽光,天空也變得蔚藍如洗,深邃高遠。你身上洋溢著的青春、健康、剛勁、果決、安定、恆毅,像衝擊波一樣地滌蕩了大宅的每一個角落。


    隻有短短幾天的時間,你雖然真的沒有刻意做過什麽,但是舉手投足,言談語句之間,便顯露出了未來一家之主那種應有的氣度,不令而威,而又陽光磊落,令全家男女仆役,對你無不敬畏,無不景從。那種氣度,是源自內在的,是天生稟賦的,是自然而然的,無法表演,無法假裝,也無法謙虛,無法隱藏。


    整個家宅的陰柔氛圍,就在你的腳步聲和朗朗語聲當中,消褪無蹤。


    在你迴來之前,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生機勃勃的人。


    你迴來沒有幾天,我就發現,父親對你,果然是有一種特別的疼惜和關心。這同樣的疼惜和關心,父親從未給予過景雲。難怪景雲從小對此就那麽心懷妒恨。隻要你出現在父親的麵前,父親的眼光就一直是投注在你身上的,就算你轉身離開之後,父親的眼光也會在身後追送著你,直到你消失不見。父親對有關你的一切,都親自過問,親臨察看。每日從外麵一迴家,他都會直奔你的院子而去,然後不一會兒,那裏便會傳來父親讚許滿意的笑聲。雖然你一再地懇請辭謝,家裏各種最好的東西,還是在父親的親自吩咐之下,源源不斷地搬進了你的院落。你對此頗覺不安,但剛迴家,一切情況並不熟悉,父子之間,也還多少有點生疏,理當順從父親的意思,讓父親高興,也不能過分勸阻。


    姨娘對這些都看在眼裏,但她也都順從父親,什麽也沒有說過。在你麵前,她也恪守著半仆半主的本分,對你尊敬有加,從未流露過庶母自居的想法。父親也完全沒有這樣的意思。在父親的眼裏,你和姨娘之間雖然長幼有序,但是,姨娘的身份,都是因為侍奉父親才會有的。你是主,她母子是仆,這一點,是沒有任何含糊,也沒有任何動搖的。當時的嫡庶之分,就是這樣界線分明,不惟王室如此,所有的世家門第,全都是這樣。雖然同父,但生母各別,子女們的地位,就涇渭分明,命運也就完全不一樣。


    大家都認為,父親對你的特別疼愛,是因為你多年不在家中,父親對你長期思念牽掛,並且一直覺得對你有所虧欠的緣故。同時,也必定包含著父親對你生母青春早逝的痛惜和懷念。你是她拚了性命給崔家留下的唯一的嫡子。她臨終時向父親再三托付的,也就是你一事而已。父親怎麽能不對你格外關切留心?


    你這方麵,對各方麵的禮數都是思慮周全的,該做到的,都一絲不苟地做到,沒有讓人挑剔議論之處。每天早上,你都會往父親處請安問訊,隨後去二堂的母親畫像前焚香禮拜,早飯後再去姨娘處問安。對景雲,你也友好以待,雖然你們之間因為氣質差異巨大而並不親密,但你對他,該尊敬的地方,全都尊敬了。


    隻是景雲,對你的友好和客氣,完全視同無物。他對你,特別敵視,而且有一種莫名的仇恨。雖然父親在家的時候,他低眉垂眼,不敢有絲毫的流露,但隻要父親和倚重的親隨們一走,他對你的敵意便會不加掩飾地流露無遺。他對你,是該尊敬的地方,幾乎全都不想尊敬,能衝撞的時候,就必定衝撞。


    隻有幾天時間,就連家裏的仆役們,也感覺到了你們兄弟之間的那種不親不睦的氣氛。雖然彼此相處日淺,還談不到有什麽風浪,但卻始終隱隱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緊張氣氛。大家隱隱地都感覺到,如果景雲這樣一直不斷地挑釁你,你容忍到一定的限度,便不會任由他一直這麽做。


    有一天,父親有事情要很早外出,我也就早起了一些提前去問安。出門的時候,仆婦告訴我說,你已經先在父親那裏了,父親和你談了些事情。路過二堂的時候,我看到你已經從父親處出來,到母親的畫像前例行拈香禮拜了。看著你在清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端端正正地朝著母親的畫像伏地深拜,我心裏突然有了一種深深的憐惜。


    你是孤獨的。雖然你迴到了家,但是,在這個看似親切,實則陌生的家裏,你仍感到某種內心的孤獨。某種說不出的孤獨。沒有迴應與缺乏匹配的孤獨。


    我強烈地感覺到這一點。


    就像一滴眼淚,總能認出另一滴。一種孤獨,也能很快認出,同樣的孤獨。


    你心裏的這種孤獨,隻有在舅舅丁友仁出現的時候,才會消散無蹤。


    丁友仁侯爺,是你母親的親兄長,你的嫡親舅舅。丁氏一族,也是嶺南根基深厚的簪纓世家,無論是財力還是勢力,都相當雄厚,完全不遜於崔氏家族。丁友仁舅舅自小與你母親兄妹友愛,感情深厚,你母親是他最愛護的小妹妹,你母親死後,他把這份愛,全部轉移到了你的身上,是除了父親之外,這個世界上最疼愛你的長輩。丁家舅舅雖然娶了幾房妻妾,生養眾多,但卻是清一色的女兒,雖然頭發已漸花白,卻依然沒有男丁承嗣。因為這個緣故,他對你的器重和疼愛,就更有特別之處。他幾乎是把你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那樣來愛著的。


    你迴到家裏後,最高興的人,除了父親,就是丁家舅舅了。他從臨水專程來崔家拜望父親、看望你的頻次,比平常明顯高了許多。看到你出落得這樣英武俊朗,光華照人,他心裏的歡喜,真是要如同滿溢蜜汁一樣,隨時從滿臉的笑容中,忍不住地流淌出來。


    你在清川修學期間,丁友仁舅舅是去看望你最多的人。他和你之間彼此非常熟悉,關係親密,無話不談。每次丁家舅舅來的時候,你總是會從內心裏都感覺欣喜。你們相處的時候,你才真正地徹底融入了家庭的親密氛圍裏,才會真正有在家裏的那種隨意和放鬆,所有刻意緊繃著的心弦都放下了。


    我忍不住為你歡喜,心裏很希望丁家舅舅能夠這樣一直多多來看望你。


    而你,對我。你對我。我不知道怎樣來描述。你對我的態度,始終就像是在懸崖邊上相遇的那一天一樣,毫不掩飾地格外喜歡而倍加愛憐。你對我說話,語調細微之間,總是和對別人有所不同的。這細微之處,你自己都未必覺察。那差不多是完全本能而為的。我每每因為你這一點點的與眾不同而心裏波瀾微動。


    每當你的目光投注向我,我便有一種沐浴陽光的感覺,感覺身心內外,一片暖意融融,就連臉頰,也會不由自主地微微緋紅。我經常感覺到你在看著我。你看上去並沒有看著我,但你還是在看著我。你的目光在追隨我。我感覺到這種追隨。我覺得很甜蜜。我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觸、不去擾動這種追隨。我低著頭,心裏砰砰地跳著,默然無語地感覺著你的注視和追隨。因為我全身心地都在體會著你的注視,就不由自主地忽略了來自另一個方向的注視。


    景雲,也在另一個方向,冷冷地注視著我的低頭和我的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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