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孩子們,也許你們會不願意聽吧。在這個做什麽都是慌慌張張、急急忙忙的年代裏,長故事已經越來越不得人心了。可我還是想說這個故事。我保證它是精彩的。如果你們肯一直聽下去,應該不會感到失望。我深知時光寶貴,一去不迴。我不會用沒有價值的東西來消耗你們的青春韶光。


    今年我82歲,已經很老了。這個故事,一直藏在我心裏,它也很老了。故事裏說到的人,除了我,差不多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你們當中的很多人,都沒有見過他們的麵。對你們來說,他們,包括先皇,都不過隻是傳說和曆史罷了。現在,無論我說什麽,都無關緊要了。那個時代已經過去,沒人會再關心那時發生了什麽,而我,也已經到了什麽都可以不用在乎的歲數了。可是,我真的還是很想對你們說這個故事。如果你們忘記了過去的歲月是怎麽走過來的,你們就會失去根本,就難以在將來保持正確的方向。你們還會犯下過去同樣的錯誤,然後,會連累天下人,再次付出巨大的代價,來改正它。所以,不論怎樣,還是要請你們靜下心來,耐心地聽我這個老太婆給你們嘮叨。就當是,盡你們身為宗室子弟,不得不盡的責任吧。


    這麽多年,我一直都不知道怎樣正式開始這個故事。因為我找不到它的開始。它是無始的。其源頭,深遠流長,不可追溯。


    好吧,就從我和你再度相遇的第一天開始吧。


    請原諒,我總是用“你”來稱唿故事裏的“他”。我無法對這個人使用這麽疏遠的稱唿“他”。這個人和我的關係,實在是太密切了。是的,比先皇還要密切。如果要講述那些往事,我就隻能假想是麵向著這個人在傾訴和迴憶。我隻能使用“你”的稱唿,來開始這段迴憶。對我來說,他永遠是“你”,而永不會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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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我並不是從那一刻才認識你的。我們也並不是從那一刻才開始相遇的。那隻是我意識到自己認識你的起始時刻,也是我思念了你那麽久的有意識的起點。我們的誕生和我們的記憶,其實並非是同步的。我們意識到與對方的相遇,和我們實際上的相遇,也並不是同步發生的。


    我誕生在你家裏。我尚未出生就和你在一個屋簷下生活著。我一出生就見過你。在我什麽都不記得的時候,你的目光就已經注視過我,你就已經撫摸過我的小手和小腳丫,就已經唿喚過我的名字。可是,那時候我卻什麽都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的出生,不知道父母的死亡,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我看到你,但我完全沒有關於你的概念,不知道你的性別、性格、姓名和事跡,也不知道我們之間存在何種關係。你混同在這個新奇世界的各種光線裏,完全沒有獨立的輪廓。就像我還不能把自己和世界區分開來,我也不能把你我區分開來。我看著你,就像看著自己的小手小腳丫一樣好奇。


    那時候,雖然我也看到你,雖然我也對著你咿呀而語,我也對著你哭,我也對著你笑,但我對你卻茫然沒有任何的記憶,所以也沒有特別的喜愛或者厭惡,更沒有如今這樣銘心刻骨的思念和追懷。我就是那樣,睜著一生下來就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什麽悲喜什麽念頭也沒有地,清晰地看著你。


    你就是這樣進入了我的生命裏的。


    而當我開始懂得事物的名稱與概念,並開始被它們所限製的時候,當我被教會什麽叫做白天,什麽叫做黑夜,什麽叫做正確,什麽叫做錯誤,什麽是男,什麽是女,什麽是好,什麽是壞,什麽是愛,什麽是恨,什麽是苦,什麽是甜時,一個世界的輪廓開始從虛空中凸現出來,然後我就被囚禁在那裏麵了。


    在我嫁給劉申並自行囚禁我的心之前很久,對我的心的囚禁就已經開始了。這時,我已經具備了印刻你的一切條件,但你卻不再出現於我的眼睛裏了。你起初是因為養病,後來是因為拜師學習,再後來是為了能有本事報效國家,光耀門楣,你因為越來越多的原因而逐漸地遠離了這個家庭。你在家裏逐漸變成了一個虛擬的存在,就像供奉在大堂裏的神明,就像高掛在二堂的你母親的畫像。


    在所有平常的日子裏,你隻是一個沒有人住的空庭院,在所有特殊的日子裏,你隻是一個沒有人坐的空座位,你隻是一個沒有對象的身份,隻是一個熟悉的名字。你是未來這個家庭的主人,人人都知道這一點,但你就是從來沒有出現過。所以,那時候,我對你一直都保持著一種遙遠的、模糊的好奇心。我的頭腦裏仍舊沒有關於你的任何印象和概念。


    在我4歲之後、13歲之前的那段時間裏,有時候,我也會聽家中的仆人們說起你,會聽舅舅和父親談論你。人們談論你小時候在家裏的一些事情,談論作為幼童的你,談論你的母親,談論你在清川的生活和你的本領。在聽到和看到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就會在心裏想:“那個被談論的人,這家庭未來的主人,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我在記憶裏搜尋你。但是,那些搜索都是結論空白的。我也沒有一定要搜到什麽結果的決心,就那麽,想一想,然後就和無數個念頭那樣地,自然地流走了。


    然而,我卻對沒有印象的你,抱持著某種親切的友善之心。因為,我們的共同點是很多的。比如說,我們的母親都隻存在於畫像上,我們都不是在自己家裏長大的。你有家有業,但人卻從來不在這裏,它幾乎隻是名義上的。就像我自己的家,隻存在於一紙追封爵位名號的旨意裏。我了解那種看著母親的畫像,卻茫然沒有任何關於她的記憶的感覺。我也了解那種看到家的輪廓,卻總是無法進去的感覺。在我的頭腦中還沒有關於你的形象時,我就天然傾向接近你。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在一切場合,你總是缺席。你顯得越來越不真實,好像一張永遠不能兌現的銀票一樣,懸浮在宅院的空氣裏。


    所以,那些年,我認為我們這一生都隻會有某種淡淡的關係,名義上的兄妹關係,如此而已。


    我知道自己不久後將會走上所有少女都將要走上的那條路,我會年滿15歲或者16歲,然後會從這個宅院裏嫁出去,會在另一個更大的宅院裏麵落地生根,會成為另一個你母親那樣的女人,每天做著姨娘現在每天所做著的事情,然後,將會有我的子女。他們將會叫你為舅舅,但在他們長大出去做官之前,估計不大有機會可以見到你。


    因為與你關係生疏,所以那時候,我對你母親的感情也沒有那樣深厚。事實上,我對姨娘的感情來得更真實一些。從很小的時候,我就一直在疑惑,為什麽不能在正式場合叫一直撫養著我的姨娘為母親,而必須稱唿那位掛在牆上的美麗的夫人為母親呢?每當我按照規矩稱唿她為母親時,大哥景雲都會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彷佛被我聲音裏麵的什麽東西咬傷了。


    我一點也不願意他這樣地看著我,因為我當時一直把景雲看成自己唯一的兄弟,我像愛自己真正的血緣長兄那樣地友愛著他,我幾乎什麽事情都是服從於他並依賴於他的。就算他從我滿了12歲之後,常常對我做那樣的事情,我也仍舊不能擺脫這種自幼年以來建立的思維慣性。我始終無法把景雲看成敵人,直到他促成我終於把他看成敵人。


    景雲後來一直懷恨你,他認為是你的進入,在我的心裏植下了對於他的敵意。他為此對你恨之入骨,必欲置你於死地而後快。他認為,如果沒有你的迴來,即使他後來對我做了那樣的事情,我也未必會生起那樣強烈的仇恨之心,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要射殺他。是你的出現,讓我從與他自幼就有的親密中分離,並且也正是你,為我提供了射殺他的技術和武器。如果我不曾表現出那樣強烈的仇恨心,他也就不會被父親趕出家庭。他的邏輯就是這樣的。而捫心自問,我不能說他完全沒有道理。


    我之所以那樣仇恨景雲,並覺得一定要用他的性命來抵償我所損失的,的確是因為你。你的出現和親近,你的愛情和溫暖,讓我體驗到了生活的另外一種可能性。我眷戀那種如此甜蜜如此美好的可能性,我依附在上麵不能離開,我無法再鼓起勇氣,離開你,迴到孤獨中去,所以當景雲通過他野蠻而自私的行動中斷了這種可能性的時候,我便覺得無法生存下去,我也無法原諒他破壞了我進入那種幸福生活的唯一途徑。我無法洗刷那種恥辱,那種恥辱讓我簡直不能出現在你的麵前,一想到我從此無顏麵對你,更不用說和你生活在一起了,我就失去了曾經有過的柔和與克製,我產生了最強烈的報複之心。然後,我做出了一連串極端行動的決定:我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我決定結束景雲的生命,我決定結束我和景雲的胎兒的生命,我當時認為隻有用這樣毀滅一切根源的方式才能清除那件罪行帶來的深刻的羞恥。


    事隔這麽漫長的歲月之後,我終於看到了其中的狹隘不明之處。但是,惡果已經造成了。事情就那麽發展了下去,一切,都無法從頭再來了。


    就在我已經不認為自己還會和你有什麽更親密的關係的時候,命運卻讓你在我的視野裏再次出現了。


    而你從再次出現的第一天起,就用那種獨特的方式深深烙印在我的意識裏,從此永不磨滅。無論是戰亂、分離、死亡、疾病、時間、衰老、孤獨,都無法將你洗去。


    你不是一點一點地迴到我的生命的,你一步就跨進了我所有的細胞裏。


    從我意識到與你的重逢那一刻起,你就和我生命捆綁在了一起。我們從再次相遇的第一刻開始,就處於了這樣的彼此關係之中:如果我放開你,或者你放開我,我都將會失去生命。


    這種關係就成為一個長久的模式,強有力地影響了我們的命運。


    那一天是清明。我們是在一個和死亡與懷念密切相關的日子裏相遇的。


    因為我們是這樣開始的,所以,我們必將會這樣地結束。


    這是符合邏輯的。


    關於命運,我沒有什麽可抱怨的。我隻是慚愧自己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承擔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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