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惡夢從未間斷,而荒蕪的大地也從未出現奇跡,他逃了又逃,流浪又流浪,總是忘記自己究竟在追尋著什麽,直到夢醒,曙光未至,他再次跌跌撞撞地步出寢宮,仿佛受到某種無名的力量所牽引,在記憶仍未恢複,意識仍未迴到這個「現實」之前,便向自在的花園走去,直到見了自在,在她懷裏,被茉莉的香氣所包圍,才終於真正地得到片刻安眠。


    後來他便幹脆睡在那花園裏。自在沒說什麽,她也察覺,每個夜晚過去,司徒爍的身子便更耗弱幾分,到最後,她甚至擔心他不知能夠撐多久。她雖然明著沒說,費盡心思給他看診下針抓藥,但找不出問題的症結也隻能治標不治本。最後他說要睡在花園裏,她心裏明白,也隻能那樣了。


    也許他們兩人當中,最在意她毀去的容貌的其實是她自己。然而若不是他,她又有什麽好介意的?於是每晚,他們睡在過去在阿古拉山上,原本屬於他們倆的榻上,她背對著司徒爍而眠,而司徒爍便幹脆自她身後擁著她,沒一會兒便沉沉睡去,反倒是她總是睜著眼直到大半夜。


    本以為這麽一來便沒事了,直到那天傍晚,司徒爍批完奏章,恍惚間又驚覺自己陷入惡魘之中。


    這迴,夢境比過去都更真實清晰,至少他記得自己前一刻明明身在書房,也許……這一切根本不是什麽夢境!


    他又看見那些追殺他的巨大怪物,有著堅硬的、鋼鐵似的身子,冒著紅光的眼,和噴出火焰的大口,他隻能再次展開漫無目的的逃亡之路。


    然而,他終於明白過去的夢境裏,自己所追尋的是什麽了。


    他想迴到她身邊。不僅僅是為了躲避惡夢,而是他明白就算天和地都已蒼老如斯,世界再也沒有奇跡,也僅有一件事對他是最重要的。


    時光竟如常流逝,惡魘始終未醒。


    日子過了多久了?有一天他終於來到另一座頹圮的陌生城市,焦黑的屍骸早已風化成泥土,斷垣殘壁盡是他無法拚湊出原貌的巨大建築,他在一片破碎的鋼鐵殘塊中看見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個形容枯槁的老人,已經老得行將就木,難怪他好久之前就必須靠著拐杖來行走,他的身子也已佝僂而顫抖。


    究竟過了多久?究竟有些什麽被他遺忘了?他已經數不清經過多少個日升日落,在這裏,春夏秋冬是沒有意義也沒有變化的。


    但他還是沒找到心裏遺失的那塊,那是支持他走過千山萬水的夢啊……


    風吹過有著巨大傾倒建築的城市,發出了巨獸一般的嗚咽聲,夕陽如血,他沒有任何感慨,依然舉步維艱卻執著地走著,直到巨大的黑影突然籠罩他,他抬起頭,驚見那些追著他無數年的怪物——


    「咳——」喉嚨裏有一股腥甜的異樣感逼得他嗆咳而出,坐在批閱奏章的金絲楠木大桌前,司徒爍恍惚間迴過神來,驚見自己手心裏淌著一團血沬.


    他好半晌無法迴神,不記得發生了什麽事,而是看著自己年輕卻蒼白的手,身上穿著皇室的翟鳥織金紋黑色絲袍。


    「聖上?」隨侍在側的龍城老總管黃公公,一見司徒爍手心的血沬,驚得臉色慘白,連忙取了絲絹替主子擦手,一邊對外大喊,「傳太醫——」


    「慢。」他終於記起一切。可怕的是,這一切隻讓他感覺恍如隔世,就像每一次自夢魘中驚醒一般。


    「還是要請自在大人過來?」


    司徒爍沉吟半晌,然後驚覺他的身子早就羸弱得無法再有更多遲疑,就好像……他真如「夢中」那般地蒼老,如果那真的是夢的話。


    「傳中書令來。備墨。」


    黃公公一聽,心裏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十萬火急地讓宮奴去宣人,然後便不敢有任何含糊地給司徒爍磨起了墨,而司徒爍一邊以絲絹撝住不停咳出血沬的嘴,顫抖的手險些拿不住筆。


    黃公公這才想起,自在吩咐過,近日聖上睡醒後必定身體虛弱,她給他立了張方子,可以讓他暫時保有體力,養精蓄銳。他一邊磨墨,一邊招來心腹,命他火速去把藥煎來。


    「聖上,您要不要歇歇?自在大人給您寫了養身方子,奴才這就讓人熬來給您,喝了之後才忙吧?」


    司徒爍卻不理會,這時顯然力氣迴複了一些,立刻飛快寫下詔書。


    因為近日司徒爍體力精神都無暇應付多餘的事,樊顥這才能專心陪明珠克服她身上殘餘的蠱毒,後來他索性也不讓她迴司徒虹的寢殿了,把她留在他房裏,張公公每日送來的自在給他開的那帖藥,他都喂了明珠。


    「你還是把我綁起來吧,好不好?」日日夜夜和心魔纏鬥,明珠憔悴不少,終日無力地偎在情郎懷裏,但起碼心裏某一部分是滿足的,隻是看著他手臂上大大小小的抓痕和齒痕,不知情的人可能想入非非,她卻傷心害怕至極。


    樊顥取來羅漢床中央矮幾上的甜茶,喂明珠喝了一口,去除嘴裏的苦味。


    「你這麽主動要求我很高興,不過才剛累壞了你,休息一會吧。」


    「……」明珠半晌才知道他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喝完藥,血氣足了,俏臉頓時氣得紅透,「你老是跟我鬧,我說正經的!」他知不知道她真的好怕哪一天她醒過來時,一切已經來不及?


    樊顥悶笑著,笑得枕在他胸前的明珠為之氣結,索性背過身去不理他。


    他當然知道她的意思,才故意鬧她。他寧可被她抓傷咬傷踢傷,也不想綁住她,就怕她在掙紮中傷了她自己。噯,到底是誰不懂誰的心呐?他從身後抱住賭氣的她,俊臉埋在她頸間,一陣孩子氣地軟語撒嬌,把她哄得心都融了。


    每天每天,他就這麽在她恍惚又陷人癲狂之時和她纏鬥,把她壓在床上,兩人野貓打架似的大動作,哪能不驚擾到外麵的奴才?這些舉動,看在被派來照料樊顥的張公公眼裏,當真有些焦急又不知如何是好。


    好吧,他隻能祈禱樊公子是聖上的外甥,那麽他和天藤公主就是表兄妹,表妹跟表兄,也算美事一樁,雖然男女授受不親,但反正皇宮裏什麽亂七八糟的醜事都有,隻要醜事最後能成美事,那他最好嗬嗬假裝沒看見。


    但,萬一樊顥果真是聖上某年某月的風流債留下的禍……呃,留下的「珍貴迴憶」呢?那他和天藤公主這不就是……哦哦哦老天爺啊!


    偏偏,最近聖上龍體抱恙,他的老前輩黃公公吩咐過,就是天塌下來,也不準去驚擾聖上,於是他隻能一個人含淚吞下這些糾結。


    可憐的張公公,悲傷地拿出他的鏡子,頓覺他的花容月貌因為天天這麽糾結而枯萎不少。


    他每天站在宮殿大門口,也不知是守在這兒以免有人跑進來撞見了這驚世駭俗的情事,或者其實是被殿內那兩隻叫春的貓擾得心煩意亂啊……


    偏偏,就在張公公祈禱千萬別有人吃飽撐著來到這兒,以免他還要煩惱該擋人,還是該進去破壞好事的當兒,黃公公身邊一個小太監氣喘籲籲地跑來,讓他心裏一陣不妙。


    「跑這麽急做什麽?趕投胎啊?」


    太監連招唿都來不及打,上氣不接下氣地道「皇上……皇上……上朝時突然倒了下來……」他緊張得都不知道該先說哪一件事了,「皇上駕崩!遺詔欽點二皇子司徒陽上太和殿接繼位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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