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那些光明正大地侵犯了,還說著不求名分的第三者——包括她,奶娘終究是不同的,她連感情都埋得好深好深,而她同為女人,未識情滋味時,卻不能諒解奶娘,直到後來才懂……


    問先人要執銅幣,父母都給了她一正一反,代表應允的答複。雖然可惜依舊找不到奶娘留下的任何事物。


    他們仍是得避開清明時節城郊人多的時候,於是後來每年六月十五前夕,樊顥便陪著她迴羌城祭拜父母,也因此在兩年後,遇上了同樣在六月十五,迴來羌城歸寧祭拜父母的明冬青。


    也許是父母地下有知吧?知道這將是她們姊妹今生最後一次相見的機會。


    仇餘鳳和她的多年布局,終於要走到最後一著,借由晏王妃的身分,她們謀殺無數司徒氏皇親,如今就要直搗龍城,在司徒爍身邊埋下殺招。


    簫聲響起時,司徒爍正待在花園裏,麵前一盞茉莉茶,結界裏的靜謐仿佛能天地同朽,他就坐在那兒,麵對著往日熟悉的、其實是他後來才打造出來的虛假的一切……


    那裏,是自在曬藥的空地,他會細心替她打掃幹淨,偶爾兩人開開玩笑,或者她和葛如黛追逐打鬧,他便索性做了幾個低矮的藥架固定在籬笆邊,免得翻倒了;那裏,是葛如黛的臥房,他和自在還會捧著書,悉心教導那個支著臉頰,頻頻打嗬欠的小鬼,教書的比念書的認真,兩人常為了一段文章釋義的分歧爭論個半天,而應該乖乖聽課的葛如黛,早溜到不知哪去快活了;那裏,是臨時給他整理出來的睡房,他還記得她捧著給他新裁的衣裳,在外頭傻傻地繞了好幾個圈子,咕咕噥噥地說著那些讓他好氣又好笑的話——啊,最後還很過分地忘了自己是來給他送衣裳的,分神想起東家誰病了,西家誰傷了,她能怎麽診治,想到醫者還得管人家的家務事,家務事管好了人家才給治,真是夠頭疼……她想到都出神了,讓他再不能躲在房裏享受一會兒被她重視的愉悅和虛榮,隻好黑著臉走出房門,雙手抱胸站在她身後瞪著她;而那裏,是她的書房,他和她,鎮日數不盡的明窗小酌,暗燈清話……


    當時隻道是尋常。


    他造出了這安靜得不可思議的一切,終日留連,是為了什麽?


    好,你不當皇後,你是我的妻子,我在宮外給你蓋座花園,讓你行醫濟世,每天晚上我下了朝,便迴到花園裏,陪你過平凡日子。


    可眼前的這一切,總是靜得像冰冷的淩遲,他卻還舍不得走。


    是哪裏來的簫聲,竟讓迴憶好似活了起來,是誰大膽地在晚霞紅得讓他想起憎恨無比的烈焰之時,吹起一曲關於相思斷腸的小調?那樣的哀切婉轉,每一個淒怨的音調都要剖開人的心,每一個抑揚起伏都拉扯出那些狼狽地想深藏起來的孤寂,簫聲迴旋再迴旋,情思之苦,無所遁逃。


    他終於迴過神來,在結界裏還有些顛簸的腳步,迴到深宮之中,便仿佛將柔軟傷感的一切都留在那座花園裏,他是冷酷獨斷的天朝皇帝,收拾了所有情緒,閑步一般,隨著簫聲來到宮裏讓宗親王爺進宮時使用的別館;簫聲的主人好似未曾察覺他的接近,奴才們在他的示意下自然也不敢多事,隻是戰戰兢兢地在一旁守著。


    今日進宮來的,是晏王。當年他的母親對付了所有懷著身孕的妃子,而那些平庸,無出,又不受寵的,倒是幸運地能在後宮安養天年。晏王是他父皇堂弟的長子,一位姨母曾是他父親的才人。他這些堂兄弟,平日被供養著還不滿足,總要找些理由進宮來借機跟他討點好處,晏王尤其是最不死心的一個,畢竟他比起其他宗室王爺都更有上進心和企圖心,但司徒爍今天上午見到這位年輕的遠房堂弟時,心裏其實已經有一絲疑惑——亟欲在仕途上一展長才的堂弟,竟然也開始碰那些會讓人墮落的鴉片?他的氣色明顯比之前差。


    那名身穿一襲白衣,妝容精致,坐在涼亭內吹簫的美人,想必就是轟動京畿的花魁王妃了。司徒爍帶著幾分好奇,以及一股直覺,朝涼亭走近。


    簫聲仍然持續了一會兒,直到她像是終於察覺涼亭裏還有旁人,驚訝地起身問「誰?」


    究竟是她演練得極為熟稔,或一切真的隻是巧合?美人帶著茉莉香氣的身子,慌亂中軟軟地跌在他身上。


    他其實能避開的,甚至有空閑思考需不需要迎合對方的手段,但他當機立斷地選擇張開雙臂麵對未知的挑戰!


    後宮裏,眾人都知道他自歸來後偏愛茉莉香氣,多的是刻意投他所好的妃嬪,但她們卻不知道,他偏偏就厭惡茉莉香混雜了胭脂水粉的濃俗香氣!


    女人驚慌失措的模樣讓他想冷笑,「你以為這宮裏,有別的男人能這麽自由走動?」


    「你是?」美人一臉不解,倒是很快地收拾自己的情緒,「妾身打擾了公子,願意給公子賠罪,但妾身當真不知公子身分,請公子莫為難妾身。」


    司徒爍看著眼前的女子,想起晏王萎靡的模樣,也想起日前他派人去查皇室宗親的王爺們一個個暴斃的命案,那些他們搜羅而來的疑點,看似毫無關聯,卻都隱隱約約地牽扯到這位天朝第一名妓……


    司徒爍偏不迴答她,反而故作不正經地笑道「你叫什麽名字?」


    麵對登徒子,想必這女人很有經驗,「妾身夫家姓司徒,夫君是當今聖上的堂弟,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真巧,我也姓司徒。」司徒爍索性登徒子扮到底,「還跟太和殿上那位同名,單名一個爍字。」


    女人果然很快地跪下,「皇上恕罪,臣妾無知冒犯天顏,請聖上饒命。」


    她穿了襲雪白的大袖羅紗衫,在跪地匍匍他腳邊的此刻,罩在白紗內的雪背隱隱約約,正常的男人都會心猿意馬吧。


    好個天下第一名妓,王妃的位置仍不能滿足她,是嗎?


    司徒爍順著她給的餌,扶她起身。這女子很聰明,盡可能不讓脂粉味蓋去身上純粹的茉莉花香,也不畫那些讓男人倒退三尺的濃妝,她很懂得什麽樣的打扮才能吸引男人的目光。


    「不知者無罪。」


    「謝聖上。」她立刻還以一個既羞怯,又含蓄的微笑。


    誰說男人就愛大膽放蕩的女子呢?搔得你心癢難耐,看似無情卻有情,才更吊人胃口。


    「再吹一曲吧。就像姑娘方才為你的知心人所吹奏的那樣,為朕吹奏一曲。」再明顯不過的暗示,偏要喊她姑娘,也是他撒下的餌。


    明珠眼底似乎閃過些什麽,也許是為了這一切太過順利地照計劃進行,又也許是那一句知心人,讓她心裏有些刺痛。簫聲畢竟坦白了太多不該坦白的心緒,她仍然脆弱地需要音律來撫慰半生情路的曲折。


    她終於一步步接近她餘生苟活的唯一目標。但,心裏的那個人,他在哪?


    此刻是不是陪伴著妻子倆倆相依?他丟下了寫著她生辰的紅線,果然如當初她所害怕的,再也不願為她留下一點位置。


    兩人此生再無瓜葛,再無交集。


    來到帝都時,有一天,她望著車來人往的大街,怔忡著。明明她已經比過去都要離他來得近一些,為什麽這才明白兩人從此真是天涯海角,兩不相幹?


    那麽大的城,那麽多的人,她那不敢坦白的渴望太過可笑,都要舍棄了,盼什麽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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