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在第一場雪到來之前,他便帶著明珠,這一迴是浩浩蕩蕩地往南行,一路上當然也是邊賞玩風景,哪兒有樂子便往哪去。那日經過一處香火鼎盛的月老廟,民間傳說月老除了能祈求良緣外,若有了意中人,亦可雙雙向月老祈求修成正果。陽總是在找機會安撫她,那日便在月老廟,她一同求了紅線,綁了兩人的生辰八字,佩掛在對方身上,明珠還替彼此各繡了一個小巧別致的香袋,收放紅線生辰八字。


    讓他真正覺得不虛此行的是,明珠的氣色似乎好多了。看來老把她悶在鵲城也不是辦法。然而山水雖美,也美不過有情人,是以一路上其實走馬看花的時間不少,兩人膩在一起的時間更多。


    因為在外頭總要風吹日曬,加上陽的私心,明珠幾乎都戴著鬥笠和麵紗,衣飾也作男裝打扮,這樣在行動上方便得多,她也樂於配合。


    那日,兩人閑來無事在城裏走走看看,經過一處鬧市,其中一座座歌樓舞榭,雕梁畫棟,竟不比朱門大戶遜色,而且更有一股豔麗俗氣之感,明珠忍不住好奇地問向導這是何處。


    年輕的那位向導以為二位公子想狎妓,當下眉飛色舞地解說起來,「天朝三大溫柔鄉,莫過於帝都的吟雪閣,雁城的千夜坊,以及咱們的飛花樓了。」


    明珠察覺陽神色不悅,似是嫌那向導多嘴,忍不住調侃地問「你去過幾個?」其實,她還真是挺愛亂吃飛醋啊!


    另一位「知情」的老向導,連忙緩頰道「青樓文化嘛,除了尋花問柳,也是有學問的,尤其是交際應酬。為什麽開青樓還能開到有名氣,當然是因為一旦有力的達官貴人多了,如果想攀關係,也會去同一家青樓,久而久之,所謂「三大」就被拱了出來,所以這三大,剛好都在天朝最富庶的城市,也是基於此,這中間其實也有一半的人隻是去逢場作戲,實際上還是為了正事。」


    他說的當然是哄騙女人的話。這位知情的向導,知道的實情恰巧是不多不少剛剛好——他知道這位戴鬥笠覆麵紗,作男子打扮的,其實是這名陽老板的女人,至於是哪種女人,他半點也不敢好奇。


    陽一無事業,二無功名,所以起碼沒有應酬的壓力,是嗎?明珠也知道自己不該追究太多,逼他無論如何也不準去,那未免顯得太潑辣強悍,任何關係都禁不起這樣折騰,無異是惹他不快罷了;再去追究他其實是會去的,那麽也是跟自己過不去。還是模棱兩可,不知也不問好些。


    但是,向導的話,卻在她心裏起了一陣微妙的騷動。


    「在想什麽?」陽以為明珠對那個不長眼的向導的話耿耿於懷。他自然是上過青樓的,但那是以前,在帝都,他養父的身分讓他成為貴族和大官子弟們交結討好的目標,免不了被拱著上青樓尋歡作樂。自從有了明珠之後,他就不曾再涉足風月場所,一來他原本就興趣缺缺,那種地方給男人尊嚴,所以很多人愛去,而他天生不缺尊嚴,反而覺得被那些庸脂俗粉騷擾圍繞,挺讓人不耐煩的。二來,對明珠,雖然不願承認,但他確實有一分愧疚,愧疚自己不能給她一個名分,盡管他也有他的顧慮。


    但愧疚這兩字,對他來說終究是太陌生。他隻當自己是不願她多心而已。


    曾幾何時,曾經自認為是遊戲的這一切,他已深陷而不自知。


    「想我們迴去時,西院的梅花不知是不是還開著?」明珠隨口道。


    「也差不多要融雪了,不如明日咱們就打道迴府吧。」


    反正他已經說過,會迴帝都過年,陪她的時間都是一樣的,待在哪又有什麽差別?在外麵有在外麵的好,迴家當然也有迴家的好。在外頭,明珠顯然活潑許多,他決定以後可以多帶她出門走走。迴到家,看著她為他理妝打扮,也是極為賞心悅目。


    迴到鵲城後的某一天,明珠在畫上胭脂時,突然有些明白,她原來還是期待他因為舍不得而改變主意留在她身邊;不能永遠不迴去,那就能拖一天是一天吧。這個覺悟讓她有些愴然,若是哪一天她年華不再呢?以色事人者,色衰則愛弛。當她穿上再美的衣裳,梳了再精巧的發髻,抹上色澤再豔的胭脂,也掩飾不了蒼老的容顏,她還能有什麽辦法留住他?她還敢不敢盼望他會迴到她身邊?就怕那些盼望最後都化成對自己的淩遲,卻到魂斷亦不肯心死。於是她白著臉,擦去胭脂。


    那日,雪未融盡,陽一早起床,明珠卻已不在玉露閣裏。


    他在西院找到她時,卻見她長發隻以一條紅絲帶隨意地束在背後,月白的冰紋梅花織銀暗紋曲裾,因為天尚冷,穿的是三重衣,中間一層銀鼠灰,內裏素白。雪白素麵錦腰封,雪白銀白色紗羅花看帶,肩上搭著猩紅滾白兔毛邊的連帽鬥篷,鬥篷的一角繡著散枝梅花。


    他從沒有想過那個景象是後來在他夢裏出現最多次的——


    明珠站在姿態倨傲、凜然怒放的紅梅樹前,素淨的臉失神仰望瓊枝冷豔,


    紅色的鬥篷托著白芙蓉似的臉蛋,幾綹墨黑青絲隨風飄揚。原來脂粉未施非但不能折損國色天成,反而更顯資質靈秀,好似立於仙境白雪中,一縷梅妖的精魄,瞬間讓他有些驚惶,害怕她會突然消失……於是他的腳步倉惶,令她迴過神來,他終於發現她的眼眶泛紅且濕潤,顯然剛哭過。見他走來,她反而背過身去,抬手拭臉,想是不願他看見。


    明日已是除夕,他打算連夜趕迴帝都,免得養父生疑,本來就心不甘情不願,這下教他怎麽走得開?


    陽長長地歎了口氣,由她身後抱住她,最後她終究轉過身來,靜靜地,順服地,螓首貼著他的胸口,教他怎能不憐愛,不心疼?


    「在你能光明正大進我家門以前,我不會娶妻妾。過去沒有,未來也不會有,這個位置隻會留給你。」他終於仍是做了承諾。


    天朝的零星戰事,終於還是蔓延到這裏,於是他越來越常陪著自在出診。單鷹帆師徒的初次相遇,就是在那樣的兵荒馬亂下。當時,東陵國已被天朝的女皇華丹陽滅國,年少的單鷹帆比起後來,多了一點憤世嫉俗,或許當時會讓單鷹帆和他特別合拍的原因,正是那分憤世嫉俗吧?而磨掉那一點憤世嫉俗的,很諷刺地也是為了另一個民族在天朝的征戰下衰敗。


    那一次,他和自在遇到了狼族某一個部落的襲擊。他們剛和天朝起了衝突,對任何疑似天朝人的異族人都抱持著敵意,他護著自在,受了重傷,被團團包圍之際,單鷹帆師徒及時趕到。


    那也是他第一次見識所謂陣法的威力。


    那幾名血狼族勇士,好似突然間夢醒,實則相反,從他們的表情來判斷,似乎是突然驚覺自己置身在一個從未到過的異境,並且無視於被包圍的他和自在,那群血狼族戰士紛紛像被某種可怕的事物追趕著一般,四處逃逸。


    他知道葛如黛會一種叫作咒術的東西,卻不知這兩者是否同宗同源?但可以肯定的是,葛如黛的咒術他從來沒當一迴事過,單鷹帆師徒倆的陣術,卻是一開始就讓他極為佩服。


    單氏師徒歸來,他和自在簡單地辦了婚事。


    三星為證,明月為鑒,願他倆,白頭到老,生生世世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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