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差點就要脫口說出,他在羌城的探子已經迴報明冬青安然無恙——隻不過下落不明。幸好及時住了口,但又對自己隻能看著她抑鬱寡歡卻無能為力,感到十分的不痛快。


    他想了想,便道「我應該沒資格這麽說,畢竟我從未見過自己的親生父母。」這話一出口,果然讓明珠訝異地看著他,陽轉過頭看著江麵,似是有些寂寥,「我的親生父母在很早以前就遭遇了不測,也許因為這樣,我已經不太感傷了。不過我認為當他們不在時,要對得起他們的最好方法,就是好好善待自己。你覺得呢?」


    「我明白。明珠隻是擔心妹妹……」


    到底是誰打定主意跟她迂迴到底的?不就是他自己嗎?陽暗暗歎氣,隻好道「這樣吧,待我到羌城拜訪朋友之後……」


    「陽公子要到羌城?」話落,明珠就後悔了。但她激動得情難自禁啊!


    陽當然是故意這麽說的,他在羌城其實沒有熟識的朋友。反正他原本就打算帶她上羌城,現在隻是編個理由安撫她這一路上的不安罷了。


    「是。」陽沒有多問,繼續道「這艘船最遲五日後會到達白鷺渡口,由那裏往北行,不走官道,風景可比官道美多了,大約十日,應該可到羌城。」


    到了羌城,她就可以盡快找到妹妹了!明珠臉上瞬間燃起光彩。


    陽眼看成功地安撫了她,總算寬心一些,但仍是問道「明珠姑娘,應該還願意陪我走這一程吧?」


    天底下真有這樣幸運的事?怎能讓她不起疑,不忐忑?「陽公子的朋友住在羌城?」明知這問題太愚蠢,但她一時也想不出更絕妙的試探方法。


    陽早料到她有此一問。同樣出身權貴之家,他的背景畢竟比她複雜太多,心思也深沉許多。他把身子向後一靠,竟是一臉沉鬱陰鷙,甚至一揮手,把甲板上的人都揮退了。


    女伶婉轉的歌聲戛然而止,朗朗清川隻剩江浪滔滔夾岸鳥鳴。原來他們早已行至山重水複幽謐處。


    待閑雜人等遠去,他才道「告訴你也無妨,我想你也許聽聞羌城去年發生的事,我的養父有位朋友住在羌城,圍城時也受困在城裏,正好最近風波平息了,養父要我親自前往羌城探望那位朋友是否還安好。」


    從別人口中聽到羌城圍城的事,不知為何讓明珠五味雜陳,她也想說些安慰的話,或者表示一些意見,以符合她此刻正在扮演的、羌城毫無關係的旁人,但卻怎麽也說不出口。圍城的慘狀她比誰都明了。


    「明珠姑娘?」


    明珠迴過神來,隻得應道「明珠當然奉陪公子到底。」


    陽點點頭,「你放心吧,我知道大多數人聽聞羌城發生的事,心裏都有些忌諱,所以到了那邊,我會先把你安排在城郊,我自己進城去找人。」


    明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這麽幸運,幾乎要喜極而泣,「令尊的朋友一定會安然無恙的!」就像她的青兒一樣!


    她漸漸開朗的模樣,似乎也把他心上那一層烏雲給撥開了。隻可惜陽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值得深究,大少爺可是隻管快活,不管理由的。


    接下來的一路,明珠從抑鬱寡歡變得迫不及待。走水路再從白鷺渡口北上,其實是繞了遠路,但是她心裏也很清楚,戰爭才結束,官道上偶有盤查,特地繞這條遠路對她更有利。


    這一切究竟是巧合或天意?也許,其實是難逃一死的阿爹在天之靈保佑?


    船隻一進入峽穀,明珠才恍然驚覺,這離別的、悲傷的、深秋的天,竟藍得像琉璃似的。也許是夾岸層層迭迭,綿延不盡的紅楓,把頂上這片琉璃裱褙了起來,襯得越是藍得出水,清得無瑕。


    她想她有點明白陽為何要走這條水路了。


    而她更明白,這湛藍無雲太平天,其實是用鮮血裱褙起來的。


    入夜後,哪怕是紅的楓,藍的天,都歸於漆黑,隻有永恆的滿天星鬥,在巨嶽的剪影之間,哪管十年前十年後,百年前百年後,都同樣的閃耀著。


    那晚的天很清,星河迤邐地倒映在他們後方。晚膳用罷,陽看見明珠望著船艙外的星空發楞,便說我們去個地方。「


    他轉身向一旁的隨侍取了油燈,一手托住她的手肘往外走。


    這一路行來,明珠向來都是由著他的,好像也漸漸習慣他那些興致一來,說起風便扯帆的舉動。她不知道自己是天性隨和,還是讓這一連串磨難給練出來的,每次都服服貼貼地以他馬首是瞻,再想反正左右也無事,就依他了。


    江上行船不比平地,她確實需要有人扶持,一個步履不穩,陽好像早有預防那般,快一步地牢牢握住她的手,就不放開了,沒事似地繼續在前頭領路。


    哪有這樣的人嗬?明珠再次紅了雙頰,這迴卻是又嗔又羞。


    陽領著她來到船尾的帆柱下,觀察了一下風勢才轉頭看她,」你怕高嗎?「什麽?」她下意識地迴答。


    明珠以前曾隨父親登上城牆,倒不覺得有何可怕。


    當時奶娘一下子便推說頭暈,她才知道原來有人怕高呢。但隨即,明珠就驚覺自己不該這麽說。


    城牆哪是一般人說上就上的?


    但陽不戳破她,隻是笑了笑,「很好。」他彎下腰,明珠還沒會意過來,已覺腰部一緊,接著雙腳懸空。


    饒是再冷靜的人也會被他的舉動嚇出一身冷汗!明珠下意識地抱住他的肩膀,不敢有任何大動作,她沒忘記他手上提著油燈,好怕他一個不小心把她摔了、把燈摔了……


    她隻好閉緊眼。


    原本,陽隻是想帶她到船上最高的地方看星星。明珠以為他是率性而為,陽則自以為是個手段高妙的風流種,其實他這些行為徹底攤開來看,實在有點孩子氣,不就像那些打小玩在一塊兒的青梅竹馬,小男孩急乎乎地帶著小女孩去看他什麽偉大的、不得了的發現嗎?這一路上他所做的,就是那樣。


    要不,他何必期待些什麽?


    明珠閉緊了眼抱住他的模樣,讓他忍不住默不作聲,讓兩人繼續維持這姿勢,直到明珠終於覺得不太對勁,睜開眼,卻看見他眼裏和嘴角讓人發窘的笑意,而他的氣息幾乎吹到她臉上,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他唿吸時胸膛的起伏。


    明珠第一個反應就是要推開他,陽卻收緊了手臂。


    「當心,咱倆一起摔下去的話,可不是說好玩的。」


    明珠這才注意到他們所在的地方,竟是船篷頂部的橫桅!也就是說,他們根本是站在桅杆的頂端了。明珠倒抽一口氣,更加不敢亂動。


    「你不是說你不怕高?」陽的口吻竟有點失望,而她明明該覺得生氣,卻又忍不住覺得有點好笑。


    「腳下隻有一根橫木跟怕高是兩迴事!」她杏眼圓瞪,她都還沒計較他剛才故意默不作聲呢!


    「放心吧,我讓你坐裏麵。」陽說著,吹熄了油燈,將它掛在吊掛船篷的橫勾上,拉著她坐下。


    明珠真的很想抗議,但是因為他的拉扯,那一瞬間她當然選擇蹲低身子,然後見陽已經一屁股坐在橫桅上,她心裏再多嘀咕,也得坐下來再說。畢竟眼前能帶她安全迴到甲板上的,也隻有這位大爺了!


    陽還是頭一遭看到她氣鼓了腮幫子的模樣,不禁覺得有些好玩,但他帶她上來,可不是為了惹她生氣,便道「別氣了,你看坐在這上頭,星星是不是特別亮?那是綠河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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