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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驤以為她這下得哭了。這小女兒可是個愛哭鬼。一點兒也不像遂心,遂心那是怎麽都要笑的,讓人看著就跟她一道心花怒放。他等了一會兒,發現稱心就看著他,不笑了,也不哭,小臉上的表情,竟然有點嚴肅,像是在想什麽……這一來他反而是想要笑了。但他猛然間想到什麽,就見稱心小眉頭微微一皺,他忙掀開被子,一摸稱心的尿布,果然是又熱又濕。


    陶驤一雙大手托著稱心的腋窩,額頭一探,碰著稱心的額頭。稱心的額頭熱乎乎的,倒沒見異常。他含著笑,轉身把稱心放在台子上,立即找幹淨的尿布給稱心來換。


    雖然花了挺長時間才弄好,當他拍拍稱心的小屁股時,還是覺得很得意的。


    「怎麽樣,爸爸很棒吧?」陶驤對稱心拍了拍手。


    尿布換了幹鬆的,又睡的好,稱心這會兒乖的很鍅。


    「媽媽還在睡,咱們不能扔下她吃飯去,這會兒幹點兒什麽好呢?練習下,走兩步給爸爸看看好不好?」陶驤就把稱心放在地上,鬆開手,想讓她練習著走幾步。


    稱心走路也還走不穩,站一會兒,就要撲過來賴著抱住父親的腿不肯練習的。


    陶驤就笑著抱了稱心坐在搖椅上,看著稱心低聲道:「稱心這麽懶可不好呀,姐姐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已經會走路了……哦?媽媽怎麽還要睡啊……旱」


    他低著聲音和稱心說話,聽到輕輕一聲「牧之,幾點了」,迴頭看時,靜漪正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原來已經醒了。


    「五點多了,天都快黑透了。你這兩天怎麽懶懶的?」陶驤把稱心抱過來放在靜漪身邊,自己也坐在床邊,伸手摸摸靜漪額頭,「別是生病了。你又怕冷,家裏熱水汀還不燒熱些,重慶的冬天多難熬。」


    靜漪方才睡醒,還有點朦朦朧朧的,稱心爬到她身上來,小身子貼著她,四肢都在舞動。她忙扶住了稱心。稱心還不會叫媽媽,隻是哦哦地叫著她,很想和她說話的樣子。靜漪坐起來,扶著額頭說:「沒有生病……就是暈暈的,老想睡覺。」


    「貧血麽?你是有這個毛病。迴頭請醫生來瞧瞧。」陶驤看她起來之後,臉色發白,就要去拿床頭的電話聽筒,被靜漪一把按住手。


    靜漪嗔怪地說:「哪有那麽嚴重。不要動不動就叫醫生來。我自己身體我知道……就是累了點兒。這兩天……」


    她說到半截兒停住,隻瞪了陶驤一眼。稱心像小熊仔似的動作笨笨地抓著她的衣襟兒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跌進她懷裏,她就拉著稱心的小手兒逗她笑。


    陶驤頓了頓才明白過來,慢條斯理地說:「啊,這兩天被我鬧的睡不好?那……」


    靜漪臉上發熱,噓了一聲,說:「不準渾說啦。稱心聽見的……」


    陶驤似笑非笑地說:「又不是我先渾說的。你起了頭兒,還不興我接上?」


    「還說!」靜漪要掩著稱心的耳朵,陶驤拉了她的手不讓,笑的大聲起來。稱心被父親的笑聲吵到,迴過身來張著小手撲過去,按住他的嘴巴。


    陶驤張口咬住稱心的小手,逗的稱心也笑。


    笑了一會兒,陶驤才說:「我今兒晚上有聯席會議,想鬧你也鬧不成的,你安心好好休息好了。」


    靜漪氣的牙癢,又惱又不好再說什麽。


    陶驤看她這樣,真是身心舒暢,不過惦著她身體不舒服,琢磨著等下出門,還是得交待人讓醫生上來看看。他仔細想想,靜漪這幾天是有點懶懶的,也有點些後悔沒顧得她……他清了清喉嚨。


    一時高興起來,是顧不了那麽多的。


    「起來洗洗臉,下去吃飯吧。吃過晚飯早點兒休息……麒麟呢?還真不見人影?」陶驤起身去換衣服,問道。


    「他隊裏還有事,先迴去了的。」靜漪說。


    陶驤皺眉,迴頭看了靜漪,「嗯?」


    「具體的我也不便問吶。」靜漪又說。這可是個最自然不過的託詞。這家裏人人都習慣的,不該知道的絕不問。「你先換換衣服吧。晚上要穿軍裝麽?」


    「要。」陶驤先去換衣服了。


    靜漪鬆口氣,低頭對著還不會說話的稱心做了個鬼臉兒,稱心眨著大眼睛,靜漪悄聲說:「不可以告訴爸爸哦……」


    「程靜漪,我看你這陣子膽子越發大了。」陶驤冷不丁地出現在她們母女身邊。


    靜漪簡直被嚇了一大跳,抬眼目瞪口呆地望著陶驤。


    陶驤本意並不是想嚇她,見她臉色瞬間變的雪白,忙說:「哎哎,沒事沒事,靜漪?」


    「你嚇死我了!」靜漪心跳都不規律了。


    「好了好了,你想什麽呢,我走過來你都沒聽見?」陶驤拍撫著靜漪的背安慰一番,「何至於呢……」


    這麽一來,他倒也忘了自己本來要說什麽。


    靜漪心猶自咚咚亂跳。


    她真覺得自己今天這顆心跳的不正常……倒不是因為陶驤怎樣,而是因為宗麒。


    陶驤見她臉色漸漸恢復正常,可還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幹脆脫靴子上*,將靜漪擠到旁邊去。兩人並排靠著床頭,一齊看著稱心專注地玩著她自己的小腳丫子……陶驤握著靜漪的手。她棉袍袖口寬大,他的手指一分分地向上爬……到手肘處,又向上爬了寸許,指尖在那裏畫著圈兒。


    靜漪覺得癢,說:「別鬧……好癢。」


    「天氣不好的時候,癢的厲害吧?」陶驤問。他靠過來,跟靜漪頭碰著頭,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


    靜漪嗯了一聲。


    陶驤是時常惦記她這處傷的。


    這是她去年受的傷。當時她轉移來重慶,剛剛抵達,便遇到敵機轟炸。敵機撤離之後,她忙著幫助受傷的人,根本沒在乎自己也受了傷。直到隨行人員將她硬是拖走,送到臨近的醫院去,排隊等醫生診治的時候,她才覺得劇痛難忍。


    醫院在轟炸中也受到重創,病房和藥房都起了火,醫生在露天為病患傷者治療,藥品根本就不夠用的。


    她手臂上的傷,也隻是經過簡單的處理。


    等手臂包紮好了,她才去按照地址找他們在重慶的家。到了才知道,家裏是已經收到消息,隻不知她哪天會到,陶驤恰巧迴來,也是剛剛才到。


    她是鬆口氣,原本以為就算自己到了重慶家裏,也不定什麽時候能見著他呢。從前兩日的報紙上看,他還在華中戰區視察。同逄敦煌一起在前線戰壕裏拍的相片,就在報紙頭版上。


    陶驤看到她吊著手臂出現在自己麵前,那臉黑的跟什麽似的。她傻嗬嗬地對著他笑,說牧之,我可見著你了。她心裏也有數,要不先這樣說幾句軟話,陶驤腦門兒上的火怕是能點著了頭髮——轉移到後方的決定是突然做出來的,一路護送她過來的就隻有特務四科一男一女兩名特工和李嬸,這一路也就還是隻能讓隨行電台偶爾發一個電報。到了這裏,要是人好好兒的,誰也不至於說什麽,竟然還帶著傷……要換了她看著陶驤這樣,她也得發火的。


    不過她想發火就發火吧,又不是沒見過他發火,誰讓她就真這麽幹了呢?


    陶驤就讓人都下去。


    等人走光了,她以為這下好了,他該放開喉嚨罵她了……她總覺得那兩年,或許因為他打仗太過艱苦,脾氣越來越大——但是那天他沒有呢。就剩他們兩個人,他就過來,把她抱在懷裏。


    好半晌他們什麽都沒說。


    她等著他發火,他沒有;他可能等著她再說點什麽,她也說不出來。


    她是跨越千山萬水來的。


    從上海出發,向南方走,由香港出境,輾轉幾個小國家,再入境,取道雲南,穿越大西南一路過來,花了整整兩個月時間。


    她優秀的協調能力,和出色的英文法文幫了她大忙。一路過關雖兇險,總算是順利,甚至抵達重慶的時候,還帶著陸續籌到的一大筆善款。善款都是她路上遇到的南逃富人們捐贈的。因為聽說她是從敵占區往後方去,更因為她是陶驤的太太……她說牧之,這筆錢還挺多,都夠籌辦個不小的醫院了。不過你的部隊需要,就先拿去用……但是你得記著,等勝利了一定還我,我可想將來建一個慈善醫院。誰捐的錢,我都一筆筆記得的。到時候也得像寺院裏建功德碑那樣,給人一筆筆地都記上……


    「你這個蠢女人。」陶驤是這麽說她的。


    不過她一點兒都不生氣。


    這句話,從陶驤嘴裏說出來,比我愛你更讓她覺得貼心。


    她就笑了,不過還沒笑出聲,眼前一黑就暈過去了……


    那天她是有點丟人。也許是一路上太累了,可總要繃著一股勁兒。等見到他,就覺得自己不用再硬撐著了,無論如何有他在,她沒什麽可擔心的了。


    睡了踏踏實實地一覺,原本以為醒過來,他肯定不會在她身邊的。沒想到他竟然還守著呢,隻是握著她的手,他也睡著了。


    她也不敢動,怕他難得休息下就被驚醒,想讓他多睡會兒。


    山上靜靜的。


    來的路上她就想,住在這裏環境可真不錯。山清水秀,優雅怡人。


    她想晚上敵機不會來轟炸的吧……不來就好了,辛苦一天的人可以睡個安穩覺……她想摸摸他的頭髮,手抬起來,虛虛地攏著,就是不碰到他的發。她的胳膊疼,不敢多挪動一下,更不捨得真碰到他,讓他馬上醒來。


    不過陶驤沒過一會兒就醒了,看著她,問她是不是覺得好點兒了。剛才暈過去那一下,真夠嚇人的。他說已經告訴外祖父和父親那邊了,三哥他們這些在重慶的,也都知道她來了。不過都想著她得好好休息,明天晚些時候再見。


    陶驤頓了一會兒,說他還沒說她又是受傷又是暈倒。


    她點頭說沒說就好,別說了,我好了,沒事了。她說其實就是太累了,那是一覺睡過去了好麽,不是暈……她說著就想動,無奈胳膊劇痛,根本動不得。她想這是傷到了骨頭的,不然不會痛的那麽劇烈,胳膊腫的那麽高。


    她哎呀一聲說真疼。


    陶驤就沒好氣地說你還知道疼,你不是鐵打的嘛,什麽都敢做。


    她笑笑,受傷的手臂勉強提起來,輕握著他的手,說別生氣啦,大不了以後都聽你的。


    陶驤看了她好半天,才說:「你說你膽子怎麽那麽大……你怎麽之前不告訴我?」


    她停了一停,說:「告訴你,你準讓我在上海待產。是不是?準是一步都不準我離開上海的。」


    陶驤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我就想這個時候得和你在一起。」她說。


    屋子裏那麽暗,她相信自己是看到陶驤眼睛晶晶亮的。


    雖然胎兒按理說是還不到會動的時候,那會兒她卻覺得它是動了動。這孩子可能也是這麽想的……她就笑了。


    陶驤說:「路上出點差錯,你可讓我怎麽好。」


    她沒受傷的手臂抬了抬,陶驤近了些,她勾著他的頸子,說:「出不了差錯。我知道我們能行的。」


    她緊緊地摟著他,心裏真踏實。


    要說不害怕那也是假的。一路往西南來,選取的雖說是較為安全的路線,可哪裏也都是戰火紛飛。飛機炮彈從頭頂掠過的時候,她也想過如果真的就死在了那裏,她的魂魄也不知會不會飛到她想去的地方、見到她想要見到的人……


    她就憑著一顆也不比誰大的膽子,完成了看似困難的任務。


    dr.johnson讓她帶到香港去的醫藥書信,她都帶到了。


    她想她的小寶寶是個幸運兒,怎麽也會保佑媽媽見到爸爸的……她也不願意跟任何人提起,留在上海其實她也早已不安全。那兩年收到的恐嚇威脅,數不勝數。她就一個人靠著投入工作和頑強的意誌力頂住這些。


    她一個人還好說,真有生命危險,也不過就是一個。但是有孩子又不一樣了。


    幾個月前陶驤受了一次傷,雖然不重,還是隱在深山裏養了半個月的傷。從全麵抗戰爆發以後,他那是唯一一段勉強算是休養的時間。


    受傷這種事,陶驤是絕不會告訴她的。


    但是她自然有其他的途徑知曉。心裏著急,想辦法從上海過去看他。


    清清靜靜地陪他過了一個禮拜像神仙一樣的日子……那一個禮拜讓她想起當年他們在敦煌的時候。


    就是清靜的心都像被清空了,每天看著他,就像是已經很滿足了。竟然什麽都沒有想;也許就是這樣,反而會有意外的饋贈……她迴上海之後好一陣子才覺得不對勁兒。然後她前後花了不到三天的時間迅速將在上海的一切事務交割清楚,啟程赴渝。


    算時間應該是妊娠反應最強烈的時候,這孩子簡直疼她疼的不得了,居然一點兒都沒讓她覺得異樣。


    真是個好孩子啊……


    陶驤小心翼翼地伸手過來,覆在她小腹上,輕聲說:「那好吧。」


    她放開手臂,靠在他肩膀上,一口氣鬆下來,完全酥軟無力了。好像從她確定自己懷孕之時起,果斷作出向後方轉移的決定之後,長達兩個月的精神緊張,全都釋放了……當然這樣一來,受傷的手臂簡直就疼的她難以忍受。


    那段時間戰局相對平穩,陶驤在重慶的時間多一點。雖然沒有多少時間陪她,也讓她覺得他就近在咫尺,又穩妥又安全。


    從孤島般的上海那獨自過活的日子裏,像是一個筋鬥雲翻到了福窩裏,睜眼閉眼間,看到的全都是至親的人。他們疼她都疼不過來呢……這讓她變的格外軟弱些。


    為了不打擾她休息,遂心都沒在家裏住。


    她雖說總在信裏和電報裏知道遂心在這被照顧的好極了,親眼見了才知道所言果然非虛啊。遂心可真像個金娃娃,各處都搶著要。那些日子倒是遂心主動去太姥爺和姥爺家裏住的,也不知道那孩子是怎麽那麽懂事。其實遂心在家裏,她會覺得這家更像是一個小家……


    陶驤甚至有時間在晚飯後坐下來聽她說會兒話,說她在上海的經歷……她的手臂不方便,隻要他在,當然全都有他包辦。吃飯、喝水、如廁……還有洗澡。


    啊,他細心照顧人的時候,也真是好極了。


    不過越是那樣,她越鬧小脾氣,疑心他這麽會照顧人,不知是怎麽來的經驗。從前他可從來不會好好照顧人的,什麽都是要以他為主的,現在就連……她不疑心才怪。


    陶驤見她鬧脾氣,就更順著她。


    她聽見他悄悄交代下人,說太太最近脾氣有點大,要怎麽樣都千萬順著。太太心情好,一切都好……哼!


    靜漪想著想著,忍不住哼了一聲出來,陶驤離開她些,偏了頭望著她,「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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