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玉皇宮的路上,鄭梨又是整理衣服,又是撩頭發,看起來似乎很緊張。


    山路有些長,歐陽和吳延楓累得和狗喘一樣,最後到達正門時,已經癱在地上了。


    玉皇宮前是一座石製牌坊,上刻"玉清洞府"四字,邊上雕著祥雲瑞獸。


    鄭劍書走過牌坊,看見有一座全銅主殿,每一個零件都是銅做的,在山下造好,再用畜力運上來組裝。


    但除此以外,不過是幾個尋常房子,都是偏殿和生活設施。


    "老師,別看了,沒東西的。這地方就一個老道士,帶這幾個徒弟。"


    吳延楓說,這裏除了銅殿是吳家捐的,其它並沒有什麽可看的地方。


    鄭劍書半信半疑,走了進去,果然沒什麽人。他到處走動,才有一個道童出來接引。


    他一眼就認出了吳延楓,喜道:"延楓少爺大駕光臨,真是小廟之幸!延濤少爺正在後麵聽師父講經呢!"


    鄭梨一聽吳延濤的名字,心就砰砰跳了起來。吳延楓看在眼裏,心想安國府對男嗣的教育都是女人如蛇蠍,吳延濤哪裏有那麽容易被迷住。


    道童進去通報了一會兒,老道士和吳延濤馬上就出來了。老道士大喜過望,以為吳延楓來這裏是因為道心萌發了,非要給他解經說法。


    "別別別,我就住一兩天。"


    鄭梨看到吳延濤一下凝住了,不敢上前,怕他已經忘了自己。不過吳延濤顯然先認出她來了,笑吟吟地走了過來。


    "鄭姑娘,沒想到又見到你了。"


    "嗯,吳公子。"


    鄭梨的聲音一下子小鳥依人起來,和她捆人的樣子非常不一樣。


    老道士不依不饒,非要給大家介紹玉皇宮。鄭劍書心想這地方就那麽點大,一會兒就說完了。


    其實並不然,銅殿的門上雕著許多圖形,大部分都是些仙人得道的故事。什麽爛柯棋局啦,呂祖得道啦,八仙過海啦,老道士說得還頭頭是道的。


    其中有一處圖形故事吳延楓沒見過,是大殿上許多人圍著一個花瓶。


    "這是什麽,花瓶成仙了?"


    "這是冷謙的故事。"


    老道長說,冷謙是元末明初的一位修士。朱元璋招他入朝就職,但冷謙因為朱元璋殘暴無道,不願在他手下幹活。


    朱元璋立刻就大怒啊,下令左右打死冷謙,於是冷謙躲到一個花瓶裏,左右侍衛束手無策。


    "大殿上怎麽會有花瓶呢?"


    "冷謙變出來的吧。"


    冷謙躲到了花瓶裏,還從瓶中吟詩嘲笑朱元璋。朱元璋暴跳如雷,過去打碎了瓶子,結果每一個碎片裏都傳出冷謙的聲音。冷謙的道術,如此高明。


    鄭劍書暗想這就是個民間故事,充滿了老百姓對朝廷事物的臆測。不過他看老道長容光煥發的,也不好意思說,就走到主殿裏拜了幾拜,默念說敬鬼神而遠之,老道長讚他虔誠。


    除了主殿以外,玉皇宮後麵是一處懸崖絕壁,上麵坑坑窪窪極為不平,看下去也是險峻山坡。


    吳延濤說:"這裏叫做忘情崖。"


    "這名字聽起來很溫柔。"鄭梨答道。


    吳延濤笑了,說:"這地方原來有很多修士跳下去證道,所以叫忘情崖。"


    他又一指旁邊的一處大石,說:"這裏以前有龍文仙篆,前朝嘉靖年間讓人挖走了。"


    所謂龍文,就是刻上山壁等地方的不明文字,往往傳說是仙人所留,解開可得長生。


    眾人在觀內收拾住下了,用了齋飯,很快太陽就下山了。


    半夜山頂上的玉皇宮一片死寂,陳狸迷迷糊糊地醒來了。她一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雙手已經被反綁在背後了。


    鄭梨在旁邊一拉,她就被拉了起來。


    "得罪了。"


    陳狸不知所措,被押到了忘情崖上,上麵正有兩夥人在對峙。


    一邊是鄭劍書、吳延濤、吳延楓,唯獨不見了歐陽。


    陳狸看見吳延楓手臂上綁著布料止血,不由得擔心起來。但她看向另一夥人時,就更擔心了。


    另一邊隻站著兩個人,陳青山和孫子陳虎,陳虎的腰間別著歐陽的人頭。


    陳青山看到孫女,沉默了一會兒,說:"鄭先生,我們都是江湖人,不敬彼此,也要敬祖師,你不至於拿阿狸來威脅我吧。"


    "爺爺,你在做什麽啊!"


    "丫頭,閉嘴。"


    吳延楓忍不住打斷了他,說:"陳爺,你為什麽要殺我,我們家待你不薄啊。"


    "待我不薄,那是以前的事,現在我隻是一個棄卒,得給自己謀條出路。"


    鄭劍書指了指陳虎腰間的人頭,問:"為自己謀出路,為什麽還要殺了歐陽?"


    "殺他,是不絕別人的路。"


    同為吳家管莊的歐陽,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因為這實在是一個好差事。仗著吳家的背景,莊園主們可以公然少交、拖延官稅。更可以設法強取豪奪,克扣莊戶工錢,強買周圍土地。


    如此豈有不富之理?隻是陳青山不肯薄待莊戶,又不肯費心鑽研關係。其它莊子都發了財,爭相多交租子,他的日子就很難過了。


    提出換掉陳青山的聲音,早就出現了。歐陽作為效益最好的一個莊主,專在虎倒溝附近買了地,就是想著有一天陳青山沒了,自己能收了他的莊園。


    所以陳青山就算給自己謀了出路,也不願莊戶們落到歐陽手裏。


    "是誰指使你的?"


    鄭劍書問話,但陳青山並未迴答,而是看了看吳延濤。吳延濤會意,自己離開了,這並不是好現象,他現在也算是一大戰力。


    陳青山又看向鄭梨,但鄭劍書說:"她是我侄女,不用離開。"


    鄭梨嗯嗯點頭,現在她也無所謂稱唿了。


    陳青山說:"指使我的,就是老太君的內侄女,吳延海的母親,吳荃石的遺孀王夫人。"


    這不是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作為吳延海的母親,王夫人自然希望除掉吳延楓,讓自己有兒子機會繼承江南織造。


    "她能允許你殺了歐陽?"


    "歐陽是吳荃鋅小妾的兄弟,殺他是錦上添花。"


    "王夫人不怕老太君的嗎?"


    "你太小看那老婆子了,她以前可是叱吒風雲的人物,你以為她沒料到這事?"


    吳延楓如遭雷擊,心裏一片空白。


    "行,我們公平比武。"


    "要是我輸了,你們替我照顧好阿狸,她跟這件事沒有關係。"


    聽了鄭劍書的話,陳青山不覺得意外,他之所以將事情全盤托出,是因為如果他贏了,這件事不會再有知情人;如果輸了,陳青山也要把事情說出去,讓吳家自己拚個你死我活,不白讓別人把自己當刀使。


    "我一個對你們兩個。"


    "你一個對我們兩個?"


    這是陳青山唯一覺得奇怪的地方。


    "對。"


    鄭劍書的態度很肯定,陳青山也不拒絕。鄭梨想上前幫忙,但鄭劍書讓她站著別動。


    他將手杖一橫,抽出了裏麵的長刀。


    刀身十分筆直,長刀出鞘時,鄭梨還以為是一把劍,直到她看到那尖銳的刀尖。


    刀尖的角度十分不尋常,簡直過於尖銳了,光是看著就尖得眼睛疼,在黑夜裏也不會認錯。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怪刀,既然是直的,幹嘛不直接做成劍呢。


    麵前是陳青山和陳豹的兩杆虎叉,所殺猛獸無數。


    虎叉和武行的鏜叉是一類的,隻是有的虎叉雙股之間的距離比較寬。不光能獵虎,也可以獵殺其它野獸。獵殺的方法是鏜叉抵禦騎兵的方法:等對方撞過來時,把後端插進土裏。


    鄭劍書刀光未動,腳步先進,迅速穿過忘情崖崎嶇的地形。陳青山很是吃驚,就算在平地上走,也未必有他那麽快。


    但是並不是沒辦法對付,陳青山和陳虎都是和野獸打交道的人,老虎、野豬、豹子不知道打了多少。


    兩杆虎叉同時迎來,陳青山低頭斜叉向鄭劍書小腿,陳虎一叉推向他的心窩。


    鄭劍書刀身一卷,往下擊開陳青山的虎叉,刀身反彈向上又貼上了陳虎推來的叉上。


    陳青山用力將虎叉一掀,準備打碎鄭劍書的腦袋。但提起叉子的一瞬間,他的脖子突然迸裂,鮮血噴湧而出。


    他打下的叉子因此歪斜,從鄭劍書身旁落下。鄭劍書長刀緊貼陳虎的叉子,迎鋒一推,刀尖正好刺過陳虎的脖子,將血管劃破。


    長刀一收,兩人接連倒下。


    鄭劍書在往下擊開陳青山虎叉的時候,就已經刺中了他的脖子,但速度太快,對方甚至沒有察覺。


    此名"飛蜂刺",無法無式,像點又像紮,隻是往對方身上一刺,刺哪裏都無所謂,能破諸勢,亦能破諸器,因為隻是一刺。


    這勢人人識得,但到了鄭劍書手裏,才明白為什麽叫飛蜂刺。


    陳狸一聲慘叫,麵無人色,她直接向崖邊跑去。吳延楓伸手抓住了她,但他的手之前受了傷,沒有抓緊,陳狸從忘情崖上跳了下去。


    鄭劍書和吳延楓去找了她的屍體,但沒有找到。可能是因為地方太大了,有地方還沒去到,也可能她的屍體已經被野獸叼走了。


    陳狸從山裏來,又迴到了山裏去,她的人生,好像隻是一個偶然。


    吳延楓迴迴來的消息傳來時,引起了一陣轟動,大家都出來迎接。


    老太君不顧高齡,吳延楓還沒到她就已經到了門口等待了。


    "祖母,我迴來了。"


    吳延楓下來以後,倒頭就拜,然後轉身離去。


    其他人都驚慌失色,吳延楓平時最孝順,怎麽出去一趟突然就做出如此薄情之舉。


    吳夫人匆忙趕來,趕快讓人去把吳延楓叫迴來。還好吳荃鋅今日在官衙裏,否則看到得氣死。


    "好!"


    老太君突然聲音高了起來,打斷了議論紛紛的人群。


    "好!好!"


    老太君連唿三聲好,眾人一下安靜了下來,注視著她離去了。


    另一邊的安國府上,安國公吳致文獨自坐在太師椅上沉思。堂上一片空曠,他喜歡絕對安靜,任何人都不可以隨意打擾。


    隻有一個黑衣管事走過,在他耳邊耳語了幾句。


    "什麽?你說吳延楓還活著?"


    "是,他已經迴到家中了。"


    吳致文坐了起來,眼中飽含異樣的光芒,如同久逢敵手的棋客。


    管事知道,主人很久沒有出現這種表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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