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荷側過身背對著他,擰眉看著榻邊的花梨木床架。


    她甚至覺得,早晚有一天,他會親手捏碎她的心。


    東方荷離開他的懷抱,把自己縮進榻邊最角落。


    可不過一次唿吸的時間,他高大身影便再次將她攏入了懷裏。


    他是需要她的,她是特別的吧。東方荷這樣告訴自己,轉身把臉頰貼迴他的胸前,輕歎了口氣。


    這一次,她終於閉上眼放鬆身子,沉入睡鄉裏。而那個她以為早已睡著的男人,卻在此時緩緩睜開眼,凝視著她的睡顏。


    「我的。」


    許久後,薄唇在她額間印了個吻,並將她抱得更緊更緊更緊,直到她在睡夢中掙紮了,他才鬆開她一點,與她並肩躺著,進入了另一個無夢的睡鄉裏……


    這一日,東方荷在午間醒來時,夏侯昌已經一如往常地離開了。


    東方荷盥洗畢,用完膳,做完昨夜未全的帳目之後,起身出門,沿著荷花池緩步走向她平時的議事之處「聽風閣」。


    東方荷還沒走進「聽風閣」,就聽到裏頭鬧烘烘的聲音,偶爾夾雜著幾聲興奮的叫聲。


    「怎麽了?」東方荷笑著走了進去。


    「東方姑娘。」


    幾名在東方荷手下辦事的姑娘們,一看到她立刻全都屈膝為禮。


    東方姑娘雖然好親近,可畢竟是主人的心腹,這宅院裏的大小諸事處置,全由東方姑娘做主。對大夥兒而言,東方姑娘便等同於主人。


    「東方姑娘,這是主人要我們送來讓您挑選的綢緞,都是些難得一見的珍寶啊。」負責管理宅內的金春,雙眼發亮地說道:「這是水波緞,我還從沒摸過這麽冷涼的緞子,還有這款薄紗刺繡錦布,簡直是天人穿的衣裳……」


    「還有還有,這疋布的色彩也是前所未見。送布來的李當家說,這可是用海外才有的礦石顏料所暈染的呢。」負責管理夥食的金夏,也提高了音量。


    東方荷聽著幾名女子嘰嘰喳喳的聲音,她撫過那疋像是能在她手中流動的絲滑布料,舒服地微眯起眼。


    女為悅己者容,但她不論蓬頭垢麵或是精心打扮,在夏侯昌麵前顯然並無差別,那又何必浪費時間呢?


    「我的衣裳足夠了,春夏不裁新衣了。送去給各位夫人吧。」東方荷沉吟了一下。「華姬夫人正受寵,上頭那疋金絲繡帛就送到她那裏吧。」


    「華姬夫人正在收拾行李,主人命她即刻離開。」負責記錄宅內人事節度的金秋,輕聲地說道。


    又來了!東方荷一抿唇,杏眸驀地燃起怒火。


    除了他的正妻北荻國將軍之女以及二夫人北荻國宰相沈素的女兒沈芸娘,這兩個正式拜過天地的妻室之外,其他女人在府裏待的時間,從沒一個超過半個月。


    就算是拜過天地的,夏侯昌也依舊沒把人當迴事,幾個月才留宿一次。


    皇帝老子都沒他這麽囂張。


    早知道她當年會救了這麽一個色胚,那時就應該一腳把他踢出古墓,任由他在外頭自生自滅。橫豎她遇見他時,他半生半死的,也隻剩半條命了。


    東方荷愈想愈氣,揮手要她們衝泡一壺蓮花茶過來讓她解氣。


    曬軟並以中藥薰製過、以防寒性的幹燥蓮花被擱入一隻透明琉璃圓壺裏,熱水一澆,蓮花頓時像盛放一樣地舒展開來。


    東方荷飲了杯茶,怒氣稍褪地對諸人說道:「好了,你們開始說說府裏這三日裏發生的事情吧。」


    「這是各位夫人屋裏這些時日的用度、這是莊園外佃農本季的收成、這是綢緞鋪子上個月送來的月結……」


    夏侯昌這座位於水邊的豪宅規格廣大得驚人,尋常人繞著黑色宅院騎馬都要騎上半個時辰才能繞完一圈。


    人人都說北荻國的夏侯宅院裏雕梁畫棟,便是天上仙苑也不過如此。更別提府內河道中那些終年綻放的各色荷蓮,就是北荻皇宮內院也無法匹敵啊。


    然而,看在東方荷眼裏,隻覺得這一切不過就是夏侯昌在賣弄財富罷了。


    因為對他來說,炫耀奢華亦是他這場複仇大計裏的一部分。


    鈴鈴鈴……陣陣的鈴鐺聲由遠而近的傳入「聽風閣」。


    東方荷讓金秋停止報告,因為知道有特使到來。


    夏侯昌身為北荻大商人,名下產業驚人,從糧食、鐵器、瓷器的國外貿易到土地買賣皆有涉獵。每年所獲钜利,便連皇室都不見得能匹敵。如今這鈴聲正是夏侯昌的商隊為了傳遞訊息而建立的——特使與馬匹皆配有鈴鐺,遠處驛站之人聽見鈴鐺聲,便會立刻備好另一匹快馬與另一名特使,讓他們在最短時間內交接完畢。


    由於此法傳遞訊息速度極快,後來北荻國及東羅羅國的特使亦全都比照辦理。


    東方荷起身站到門邊,但見一名黑衣男子自遠處飛奔而至。


    守在「聽風閣」外頭的高壯護衛們看了令牌後放人,黑衣男子便直朝著內室大步而來。


    「東方姑娘,有事稟報主子。」黑衣男子單膝落地說。


    「入內室再說。」


    東方荷屏退所有人,撩起水晶珠簾,走進沿著外頭荷池而建的內室裏,替對方倒了杯茶。「喝口蓮茶順順氣。」


    「謝東方姑娘。」黑衣男子舉杯就喝。


    荷花窗上為了阻擋沙塵而掛上的薄紗,被風吹揚而起,東方荷端坐等待著對方順過氣來,心裏卻不由得直犯嘀咕。


    打從半年前開始,所有特使都得先過她這一關,再視情節輕重決定能否上報到夏侯昌那裏。此舉不消多想,分明又是夏侯昌的陰謀。知道她對他的計劃不讚同,就強迫她參與一切。隻是,她實在沒法子不參與其中,因為知道若是經由她的手,或者還能多救一、兩條人命。


    相處多年,她怎會不知道——夏侯昌對不在乎的人命,當真就是視若草芥。


    「報告東方姑娘,主人送給東羅羅國宰相辛漸的名伎雪姬逃走了,她的婢女香菱則還留在辛漸身邊。」黑衣特使說。


    東方荷抿緊唇,約略知道雪姬逃走的原因。


    雪姬癡戀夏侯昌,當初夏侯昌安排雪姬到辛漸身邊,就是要她向辛漸大吹枕邊風,慫恿辛漸攻打位於北荻國與東羅羅國邊界的「薩西」部落。夏侯昌甚至已經挑明雪姬若能成就此事,他便會收她入房。


    雪姬這一逃,應當是辛漸已決定要攻打「薩西」部落,她才會等不及夏侯昌去接人,便迫不及待地自個兒逃迴來了。


    東方荷揉了揉發痛的雙鬢,真不知道雪姬既然癡戀夏侯昌,為何看不出他待女子其實寡情呢?他不會為任何女人改變的。


    隻要是夏侯昌穿出門或見過客的衣服,他一進屋內便會立刻卸去,絕不會再穿第二迴。雪姬若是迴來,也隻是金屋銀屋養著,多餘的愛戀是決計不會存在的。


    「負責看管雪姬的護衛呢?」東方荷問。


    「那兩人的飲食裏被下毒,一名已經中毒身亡,另一名則是撐著一口氣,稟報完畢後,便毒發身亡。」


    「將兩人厚葬,再贈予家人十錠金。後者再多取兩錠金,慰借他盡忠職守。」東方荷輕聲問道:「雪姬如今人呢?」


    「目前押在客棧裏等候主人發落。」


    「安排人去告訴辛漸,就說雪姬因為思鄉過度,做了傻事逃跑,不慎失足墜河身亡。」東方荷歎了口氣。「安排雪姬躲到鄉間平靜地了此餘生吧。」


    「她憑什麽?」


    一聲冷冷低喝伴隨著門上水晶簾清脆的敲擊聲而來。


    「主人。」黑衣特使立刻單膝落地。


    東方荷看向戴著麵具的夏侯昌,聲音朗朗地說道:「你既將這些事交給我發落,便該聽從我的意見。」


    夏侯昌眯了下眼,薄唇一抿看向黑衣特使。


    「雪姬身邊的婢女香菱可留下了?」夏侯昌問。


    「留下了,而且如今正受寵。」黑衣特使說道。


    「你當初沒看錯眼,那個婢女確實比雪姬機靈。」夏侯昌伸手撫了下東方荷的發絲,轉頭再對特使說:「派人送一箱珠寶給她,要她好好服侍辛漸,並佯裝聽過‘薩西’部落是如何被北荻攻擊,如何對北荻奉上大筆金銀珠寶一事,快快催促辛漸出兵。事成之後我有重賞,也不與她計較,她幫雪姬毒死我兩名護衛一事。」


    東方荷一驚,驀地抬頭看向夏侯昌。


    「你如何知道香菱……」她啞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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