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自小生在雲霞峰長在雲霞峰。從有記憶以來隻有母親陪伴的那幾年,其餘俱是孤零零一個人。


    對於秦若,最初便一門心思認定了那是母親為他挑選的,有特殊意義的那個。


    水鏡前他看了她五年,那時就在想母親做事不會無的放矢,這丫頭片子似的小姑娘定是要和自己有交集。


    水鏡裏的人一天天在長大,司潯通過觀察她的起居漸漸明白這是個全然和自己不一樣的人。


    不一樣,不是說性別,而是他們所生活的環境。


    水鏡天成,母親出手運用的手段他不知為何,但這鏡麵中除了秦若,其餘人全都映照不出。很多時候,司潯都需要去猜測,此時的小丫頭是在和誰說話,又是和誰在交互。僅僅憑著她的口型,她的表情去判斷,著實難度不小。


    但司潯在雲霞峰上最多的就是時間了,大把大把的時間,多到他可以恣意去浪費。在這種前提下,司潯花費在秦若身上的時間量就占據了他大半的生活。


    鏡中的女孩漸漸長大,雲霞洞府中的司潯那日如往常一般隻是習慣性在打坐了一輪後撩眼看水鏡,他眸中泄露出幾分疑惑。


    成親?


    這個詞綴他聽過的次數隻怕五根手指都能數出來,放在秦若身上卻是不適合的吧?


    她才多大?


    司潯的目光定格在水鏡中那張稚氣未脫的年輕麵龐上。


    成親,意味著將來她的人生裏將會出現另一個人……


    司潯起身,飛出雲霞峰。


    他停在了武靈軒山腳下那座小鎮中。


    剛入夜的鎮子裏還殘留著夕陽斜下灑落的最後一點餘暉,日月交替之際疏影斜照。那抹自武靈軒飛掠下來的身影匿在一處普通的房頂上,微微矮了身姿。


    隻消一低頭,就能透過重重屋簷看到屋中場景。


    司潯垂下頭,專注的盯著屋內發生的一切。


    他想,成親既是一男一女在一起生活,那將秦若成親的對象換成自己,又有什麽是未嚐不可的。


    屋中正是一對夫妻。


    “東街新開了家脂粉鋪子。”


    當妻子的在飯桌上和自家男人扯了些家常後,就將話題繞到了脂粉上。


    那男人就著半碗米飯從後露出雙眼來。不待媳婦說第二句話,已是自行解了腰包掏出一串子銅錢。


    “給,明兒你去看看吧,有什麽喜歡的自個買了就是。”


    他還想好好吃口飯,不想聽自家婆娘一直重複那間脂粉鋪子的事。


    司潯有所不知,他來之前這家的媳婦早就跟當丈夫的提了無數次。


    女人接過沉甸甸的一整串銅錢,笑成朵花。


    隔著半張桌子把自己沾著油沫子的嘴巴往自家男人臉上一湊,落下個吻。


    司潯想,他明白了成親後該如何“取悅”秦若。


    故此,才有了每次秦若向他說點什麽,司潯總是仍儲物袋的行為。


    這放在普通夫妻身上也許適用,可放在秦若和司潯的身上,就讓人很是費解了。


    司潯話太少,少到相處半月也不會主動和秦若說上一句話的地步。


    此間,秦若提點什麽這廝又都是用“錢”打發。


    秦若便生出很不一樣的體驗。


    她覺得,司潯有病。


    手頭太富裕的病,家底太好財大氣粗的病。


    一來二去,秦若就更不知該和他說些什麽了。反正,不管如何溝通這人都是用滿滿一袋寶貝來打發自己,那她還和他說個什麽勁。


    秦若琢磨出來個這樣的結論。


    那廂的司潯呢?


    別看人在自己屋中沒出來過,可其實那顆心早隨著秦若飛出了屋。


    她為什麽沒有高興的表情?


    她為什麽沒有如那屋子的女人一般和他表示親近之意?


    這樣的想法在腦海過上幾次,司潯百思不得其解。


    他明明不會記錯,那日下了武靈軒來到小鎮中,接連觀察了好幾家夫妻相處,都是如此。


    男人掏錢,博得女人一笑。


    可到了秦若這,怎麽既行不通了呢?


    會不會是他百寶袋中放著的寶貝不夠分量?


    完完全全想岔了的司潯,決定將自己的“收藏”再去豐富豐富。


    這處有著兩個病號,兩個思路南轅北轍的小屋,在司潯反複糾結的情緒中愈發安靜。


    話少,人就顯得多了點高冷的味道。


    仿佛隻是看你一眼,就會令人不自在。


    秦若在小屋中很不自在。


    她原也隻是在冰封穀中因為他的背影才跟來的,生活在一起後就本就是兩個相互不熟悉的個體。


    倘若換成是子衝和秦若,隻怕這會兩人早就從陌生到了熟稔。偏偏司潯是個悶葫蘆,秦若又掛心著那兩人的病,容色懨懨。


    說話的機會本就少之又少,在司潯這碰了兩次“壁”,秦若就暗暗打定主意,再不去和他溝通。


    這個怪人,壓根就沒法溝通。


    一晃眼,時間便在沉默中悄悄溜走。


    張開眼的寅虛令秦若不得不正視一個問題,那就是兒子因為少了一縷魂魄,不再是個正常人。


    秦若腦中多了很多想法,她就像是站在分叉口的旅人,留在自己麵前幾條路仿佛都不能通向終點。


    一麵是繼續和司潯這麽耗下去,寅虛的病情得不到緩解。


    一麵是離開司潯,獨自帶著子衝和寅虛,肩負起他們將來的生活。


    秦若思來想去,決定離開這處對她來說實在沒什麽意義得到居所。


    向司潯尋求幫助,不存在的。她都能想象得出,倘若是自己好聲好氣的和他說,得到的必是那人一副紓尊降貴模樣繼續拋給自己的儲物袋。


    秦若打算離開。


    也是巧得很,那時的司潯恰要外出。


    高冷的拋下句:“我要出去幾日。”人就沒了影。


    秦若望著屋外湛藍無垠的天空,隻有深深的無力感。


    行行行,不就是連讓她說句離開的功夫都沒有嗎?


    這也算不得什麽大事。


    索性,她直接帶著兩人從那小屋中幹脆利落的卷鋪蓋走人也就是了。


    那時的秦若,便是抱了這麽個想法也就沒再和司潯打招唿。


    一步錯,步步錯。


    相處的三個月,司潯和秦若都沒有找到自己的正確位置。他們之間也從未有過一次像樣的溝通。


    對司潯來說,秦若就是該天經地義留在他身邊的那個人,不需要說什麽。


    對秦若來說,司潯隻是被簡單的定義成了“救過自己性命的可憐人”,瞧瞧兩人的想法南轅北轍。


    故此,秦若走得十分幹脆。


    抱著寅虛拖著受傷的子衝,頭也不迴的離開了這處避世小屋。


    一去經年。


    當她兜兜轉轉從新繞迴武靈峰,記憶中早就被淡忘的那處迴憶才悄咪咪露出個頭,提醒她當年這武靈軒中有那麽一個人,是和自己有過交集的短暫過客。


    秦若繼續著自己的計劃。


    隻是記憶一經發酵,越來越多的想法止不住的往外冒,她時不時會有幾個奇怪的念頭。


    比方說:司潯會不會因為當年她走的瀟灑而心生怨恨?


    比方說:很多年前曾和自己同住一個屋簷下的那個人,如今還是原先那樣子,大手大腳的把儲物袋當垃圾往外扔?


    這些不時會騷擾她思緒的小困擾,雖然不會讓人徹夜難眠可也夠擾亂她的清明。


    便是身陷在冰窖之中,秦若也不得不去考慮當有一天,司潯出現在她麵前時自己要怎麽辦?


    畢竟,當年一走了之的人是她。


    冰封穀中答應陪伴他的人也是她。


    終於,這一天真的來臨了。


    此際,那個曾在腦海中幻想了無數次的場麵真實的就發生在眼前,秦若盤旋在頭腦中的第一反應就是心虛。


    當日走的有多瀟灑,如今的自己就有多心虛。


    隻是,萬沒想到多年後的重逢裏,他說出的第一句話竟是如此。


    玩……


    玩夠了。


    這話,本就不是什麽耐人尋味隱藏風機的。稍稍在腦中過上一圈,便很輕易的很理解出話中的含義。


    麵前這個人,當她十年前的離開是“玩”。


    用力閉上眼,秦若想:這個人果然有病。


    如她當年推敲出的結論一樣,病得不輕。


    不止行為乖張,言語也處處透漏著一股瘋氣。


    超手按住背後的冰牆,秦若沉默了良久。


    她是該認認真真迴答他的問題,還是該原原本本的忽視他說出來的瘋話,都成了選擇之一。


    冰窖中的冰牆,才一沾手心就涼氣入骨。


    秦若腦中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答道:“寅虛病了。”


    不管司潯能不能理解,都算是對他有個交代。


    當年沒說出口的離開原因,便是寅虛需要補魂。相隔十年,就算補上無濟於事,她也該親自跟他說清楚。


    索性,她來了這麽一句。


    前言不搭後語,卻是欠了他十年的原因。


    司潯眸中透漏出幾分了然,饒有興致的看著她。


    如在盯著一隻頑皮的貓,明明隻是這麽看著她,卻讓秦若再次生出想逃的衝動。


    她想,許是因為當年自己做錯了一件事,所以才會忍不住在他麵前一而再再而三的心虛,明明這個對她有過救命之恩的男人相處起來“平易近人”,她卻從他那雙意味不明的眼中找到了危險。


    司潯眸光一沉,落在她另一隻未背向身後的手。


    手腕上被勒出的紅痕倒影在他眼中,他的眸色跟著深了深。


    “你還真是容易受傷。”


    水鏡中就總是見她受傷,離開十年他以為秦若有那套魔功再身,再差也不至於沒有自保的能力,沒想到十年後在這裏相見,她依舊是帶著一身的傷。


    脫口而出的輕謂,顯然不是對她所說而是說給自己來聽。他想不出這人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活的這麽……狼狽。


    那雙釀了沉霜的眼眸在她腕間滯留片刻,從新來到她的臉上。


    他再次將手伸了出來。


    彼此相隔一尺的距離,這隻手顯得格外紮眼。


    秦若還未曾想明白司潯又準備打什麽主意,這向來就沒按過常理出牌的男人已是道明了他的意圖。


    “走吧,我帶你迴去。”


    他說出的每一個字,拆開來看的含義秦若都明白。但放在一起,不止不理解還令秦若覺得十分荒唐。


    荒唐得她都不知要如何應對。


    帶她離開?


    自打兩人照麵,這人一共和她說過幾句話來著?


    第一句是問她玩夠了沒?


    然後就是帶她離開?


    這思路太跳躍,也太想當然了吧。


    誰能來告訴她,究竟是怎麽迴事?


    下意識將後背再向身後擠壓,秦若另一隻手也攀住了牆麵。


    那隻自司潯而來的手,便如一尊被拋棄的精美玉像,橫亙在兩人之間。


    司潯那張喜怒不形於色的麵龐上終於生出點常人會有的情緒。


    他輕蹙眉峰,眸中閃爍出疑惑。


    仿佛憑著這樣的表情在問秦若:為什麽不跟著他走?


    秦若:……


    無話可說好嗎。


    作為一個很正常的普通人,秦若覺得是她自己跟不上司潯的節奏。


    先不說這人夜半闖到冰窖中的行為是對是錯。單來說說他自進入冰窖後所幹的事,秦若就不得不迷茫。


    是誰告訴他,自己要跟著他走了。


    還有,是誰說她就是需要被救的那一個了?


    再者,和司潯的交集不是早就終止在十年前嗎?


    這時候又是誰給他的錯覺,讓她將自己當成是他的所有物的?


    一連串問題,可沒人會迴答她。


    如今,她麵對的正是那個被自己認定“有病”的人。


    “我不走。”


    被他所救,到時又成了原來的套路。這人必是找處偏僻小屋將她往裏一扔,由著她自生自滅。


    也不對,隻要她向他開口,這人到是有求必應。可那一袋又一袋的寶貝,卻不是她所需要的。


    如今的她,隻想將寅虛那縷魂魄補迴來。


    秦若倔著,使勁搖了搖頭。


    伸出的手沒有人接,司潯聽到了她斬釘截鐵的答案。


    他考慮了下,慢條斯理道:“可是因為寅虛?”


    若說能被秦若放在心上的,除了兒子好像還真沒什麽。司潯作為一個觀望了她無數日夜的人,對這點倒是無可厚非。隻是那滋味還是著實讓人不好受,他想:憑什麽一個孩子能得到她全部的關注,自己卻還要在這裏好聲好氣的和她談論如何來救這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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