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雕花梨木的大床中睡著個孩子。雙目緊閉,神態安詳的孩子。看起來八九歲的年紀,額間天生一點紅。


    武銘嘖嘖稱奇,又捅了一扇窗。


    他覺得這香坊就武靈軒後山中的地牢,每一扇小窗後都隱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


    沉睡的孩子,酒醉的男人……


    是不是接下去這扇窗後便是垂垂老矣的老嫗,牙齒掉光光,頭發白花花。


    這些亂七八糟不著邊際的想法,俱是武銘腦海中突然冒出來的奇思妙想。


    黑眸對上了手指劃開的小洞,武銘瞠目結舌。


    這間屋中竟也是個男人。


    沒有七老八十彎腰駝背的老爺爺老奶奶,有的隻是一室冷清和盤膝端坐的修行者。


    絳色錦袍明珠斜壓,衣擺重巒珠色明潤。頗有珠光寶氣之感。


    武銘陷在小孔中的眼睛梭了梭。這珠子,他瞧著眼熟得緊。


    明珠飽滿,特別是這種鑲嵌在衣中用來裝飾的珠子,按說武銘應該沒印象才對。修仙者,修得是心性,摒棄的是驕奢。這種人間皇帝老兒才按幹的事,在修煉者眼中那就是多此一舉。所以,武銘應是頭次見著珠子。


    可瞅著那明珠鋪開,武銘就是覺得自己以前便見過那斛珍珠。


    到底是在哪見過呢?且說那珍珠小而平常,隻有顏色不算多見。寶藍通達,綴在其上。


    究竟是什麽珠子會有這麽藍的色澤,還會讓他一看見就生出熟悉感呢?


    ……


    眉峰輕壓,武銘想了半晌。


    是了,這珠子他還真的見過。十年前,月圓之夜的武靈峰頂。那膽大包天的六道真人,可不是對著山中眾人投過這麽一顆珠子嗎?


    通體幽藍,遇水則炸。這玩意哪裏是珍珠,根本就是居家旅行,殺人越貨的必備之物。


    唿吸重了一分,武銘自小洞外站定。如何想也不明白為什麽這小小的香坊間,會有如此高危的人物存在。


    三間屋子,三個姿態各異的人。


    武銘腳下有些挪不開步子了。


    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一個在東麓製香的香坊?若是沒見到那三間小屋中的三個人,他還能自欺欺人,可在見過了三人後,他是絕不會將這裏和尋尋常常的香坊掛鉤。


    月光微瀾,夜蘭猗猗。晚風將悠淡的香氣送到他的鼻息間,隻需要唿吸一次胸肺中就充盈了滿滿的幽香。


    神秘而幽淡的冷香。


    武銘被這夜色中的款款暗香一擾,神清目明。是了,管它是什麽龍潭虎穴,總歸礙不著他的事。今夜,他唯一的目的不過是做個梁上君子,將那被香坊少女糟蹋的靈木“解救”出來。


    他將自己化成了暗夜中的流光,竄入屋中。


    指破窗欞,三間屋子便是知道了內裏沒有少女的影子,也沒有那斷裂靈木的蹤跡,武銘直奔第四間的房門而去。


    這間宅院,能容得下少女和靈木的,隻剩這一處。


    夜蘭香入衣既化,在少年白色道袍上久經不衰。當他的手指剛剛接觸到門扉時,內裏的少女倏然抬頭。


    此人,正是秦若。


    扮作粗布麻衣的少女,不過是障眼法罷了。知非宅中藏書甚廣,壓了魔氣改容換貌的手段在博覽群書後就成了小菜一碟。


    指腹劃過斷開的靈木,秦若自屋中輕言。


    “有客自遠方來。”


    門被拉開了一條縫,武銘勾著腦袋往裏望。就見那製香少女眼波泠泠清冷如霜。


    正望著自己拉開的門縫,饒有興味。


    此時的武銘,一舔唇瓣:“姑娘是算準了我會夜探啊~”


    屋中燃著紅燭,點著檀香。


    那少女下顎尖尖,宛如小荷新角,自燭火中露出一張和白日截然不同的麵孔。


    若不是還穿著坊間那身粗衣深裙,隻怕武銘壓根就不會將兩人聯係起來。


    雖說都是女子,可這給人的感覺差了太多。


    若說白日中的少女沉如寡水,那晚間的秦若就似霜花。端的是兩種概念,兩種氣質。


    桌中蠟台滴落一滴紅色蠟淚,秦若頸項拉伸出筆直的線。


    “算是吧。”


    這問題沒什麽好隱瞞的。製香少女,隻是個餌,為的便是釣到武銘這條魚。那蓄滿靈氣的先天靈木,和她的身份一般都是為了武銘刻意偽裝出來的。


    她要的,是武銘幫忙。


    這才有了坊間斷木的戲碼。


    九洲異誌,真是本好書。這些平日裏接觸不到的人物,隻消費上半日功夫便能在此書中直接查詢到他的喜好,有如神助。


    秦若,便是在見到了書中武銘的個性後,有了這個小小的計劃。


    衣袖輕揚,她掌中托出那截斷木。似笑非笑去瞧武銘,眼中顧盼生姿。


    作為仙二代,武銘索性堂堂正正挺直了胸。他依仗多,後台硬。碰上匪夷所思的一幕,半點慌張都沒有。


    腳下生風,幾步來到桌前和秦若隔桌相望。


    抓了抓從未生出胡須的下巴,武銘問道:“姑娘,你手中的靈木可願賣了給我?”


    咳咳,這人一開口就不著邊。


    其實,武銘真不傻。相反,他聰明的很。不然也不會在掌門爹爹眾多兒子中脫穎而出早早就拿下了下屆掌門的繼承權。正是這樣一個看上去良秀端方稚氣未脫的小公子,心如明鏡。


    三間屋中的三個人是誰,他猜不出。可這少女斷木製香,夜來改貌林林種種卻都說明了一件事,就是麵前人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非常有針對性。


    針對的,便是他這個初出茅廬的武靈軒繼承人。即是如此,逃是逃不開的。不若趁著還能好好說話將那被少女折斷的靈木討要迴來,他們再去算別的。


    你瞅,這小公子的邏輯清晰得很。


    那靈木在被小公子幾番提及後,隱隱成了兩人落晴之所。


    武銘是大咧咧直勾勾就望著秦若手中碎木。


    秦若卻是在這人提出了那樣的條件後,眼波一繞隨了上去。


    兩人,兩截斷木。


    木色深褐,條紋清晰。


    用手輕輕一拋,躺在秦若手心中的另半麵木紋也顯了出來。隨木而生,隨木而長的淺廓圓痕猶如胎記,隻比其他部分深了一米米。而那自秦若掰開後裂出的痕跡,橫亙其上,破壞了靈木原本的紋理。


    武銘隻怕是真的愛木成癡。


    便是見到了那被揚起拋到半空的淺淡紋路,唿吸就亂了起來。


    待到木落手掌,武銘的唿吸才迴歸正常。


    “你想要我就要給你?”


    秦若卻顯然沒打算便宜了這少年。


    她本不是無理取鬧,事事計較的人。但對上武銘,斤斤計較也要成了“針針計較”,無他誰讓武銘是武靈軒出來的人呢。


    少年沉氣一歎,聳肩攤手。


    “那就休怪武銘無理了。”


    古劍脫鞘,手腕翻轉直指秦若。


    動武,是在得到秦若那句肯定迴答後就預謀在心中的計策。好男不和女鬥,這樣的屁話不知是祖上誰傳下來的。就算他那個規規矩矩的爹守得,武銘可半點守著的意思都沒有。


    刀光劍影,武銘劍意淩冽。


    一簇簇劍光浮略,專挑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下手。搶到了先出手的機會,武銘可半點憐香惜玉的心都沒有。


    劍鋒所指,皆是盲點。


    年少的小公子,一肚子算計。


    從進屋說出第一句話開始,就醞釀了動手。


    “姑娘是算準了我會夜探啊~”


    這句在初初聽來隻是感歎的話語,早就包藏了明知故問。他要確定是,是這製香少女意圖。


    第二句出其不意的討要靈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世人都知他武銘愛木成癡,隻要能讓秦若有一瞬間的恍惚就是他掙來的機會。


    先出手的機會。


    所以,從推開這扇門開始,武銘就將秦若當成了敵人。


    恰恰相同,秦若也沒有半分小覷這位小公子的意思。


    九州異誌,能上此書的人物又由誰會是真的弱呢?倘若全信了書中所言,隻怕秦若今日還真要敗在這小公子手下。


    較武,不隻是實力的成分。


    若是兩人級別相差太多那自然無甚可說。可向秦若這樣和武銘差不多境界的功力,那兩人動起手來誰輸誰贏還真不好說。更遑論武銘人小鬼大,一肚子的壞水,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就是條出人意料的計謀,倘若不是秦若占盡了天時地利與人和,隻怕還真要吃了啞巴虧。


    打鬥進行的十分短。


    這是從時間的方麵來說。


    有多短呢,就是那武銘看到的第一個屋中,顧西河倒酒入杯,再一飲而盡的時間。烈酒劃過喉頭,秦若和小公子的打鬥告一段落。


    無他,武銘劍花一挑,收劍入鞘。


    “不打了,不是你對手。”


    他悶悶嘀咕。


    搶了先機,招招出奇。


    在這巴掌大的小屋中,卻依舊沒能耐秦若何,以這人的角度去看,可不就是白費力氣,出力不討好的事嗎。


    小公子不愧是小公子。


    想的比誰都開。


    你看他攀了桌沿,兩臂一撐屁股蛋就壓在了桌麵上,側首相望,唇紅齒白。端得是一派不羈,八分瀟灑。汗都未落一滴。


    “說吧,引我來到底是為了什麽?”


    此際,才算是真的進入了正題。


    按照小公子自己的想法,麵前這人打不過,他人又在人家地頭上,適時低頭是為識時務。


    道袍輕掃,引得紅燭一顫。


    秦若順其而望,淡道:“你可曾聽過補魂一說?”


    九州大陸,抽魂補魂唯武靈軒得其真諦。


    秦若這出蹩腳得沒什麽含量的戲碼,所求便是從這位小公子口中得到些有用的辦法。


    補魂的辦法。


    寅虛和子衝,兩縷魂魄可沒時間讓她慢慢找辦法補救。最快的,也是最便捷的途徑就是親自掬了這武靈軒山上下來的人,問上一問。


    先前也不是沒抓過武靈軒下山曆練的徒子徒孫,可惜那些人雖頂著武靈軒的名號,卻對這神魂一說知之甚少。無法可想下,秦若鋌而走險放出了隱居在此的狻猊獸。


    製香,雖是掩飾身份倒也是她如今必須負責之事。


    狻猊,喜煙。


    為了不讓這獸性大發,禍禍了東麓百姓。秦若獨自取靈木,製檀香。日日供奉那胃口如無底洞似的狻猊,這才保得東麓雖有兇獸出世,卻無人遇害。


    武靈軒自忖九州名門。


    狻猊問世,必會派人來剿。對付這種上古兇獸,武靈軒自不會派那些徒子徒孫,合了秦若的意此番來的正是武靈軒首徒和將來的掌門。


    順理成章,一步步的誘。


    引發了這位小公子的興趣,秦若守株待兔。


    等來了他的夜探。


    交談至今,兜兜轉轉終於能問一聲補魂之事。


    她問:“你可曾聽說過補魂之事?”


    武靈軒掌門的繼承人,若是他的答案不是自己想聽的那個,秦若便打算將他折磨得皮開肉綻。


    總歸,是入了她的家門不是嗎?


    小公子側垂的頭顱歪的幅度更大,聲若甘泉。“知道,那玩意有什麽好說的,都是些歪門左道。”


    疑惑歸疑惑,武銘倒是對秦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反正命在人家手裏捏著,技不如人。傻瓜才會在這節骨眼上惹人煩。


    “雖說山中藏書不少,可我隻是粗粗通讀了一遍。”


    他答的細致,仿佛隨著他的話語眼前就展開了這小公子扣著書簡嫌棄得緊的模樣。


    秦若目不轉睛盯著那快要燃到盡頭的紅燭,“我需要它來救人。”


    救寅虛,救子衝。不論是不是歪門邪道,隻要能讓昏迷的兩個人醒過來,秦若就心滿意足了。


    “救人?”小公子想到補魂之說所需要的那些東西,默默咽了口口水。


    “這抽魂之法傷天害理,就連魔教都不會用來害人,九州上怎麽可能還存著失了魂魄的人呢?”


    話問到這,小公子自己打了嗝。若是沒記錯,普天之下隻有一人被抽了魂魄,而使出這手段的正是他們武靈軒。


    ……


    武銘腳尖一點,站姿燁燁。


    “你和那先天魔體轉世的孩子,是何關係?”


    他眼中動容。


    先前是沒想到,一旦將前因後果串聯起來,秦若請君入甕的戲碼就顯得太好猜。


    合著是為了從他這套到補魂的訊息。


    少年神色怔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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