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色如墨,懸在發間的細長筷子似掉非掉搖搖欲墜。仿佛隻要一個不小心就會從綢緞似的明媚發間滑落在地。多少次,顧西河望著秦若時,都隱隱擔憂,總擔心那截簪子在他眨眼間就會消失。便是多出的這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隱憂,促使著顧西河和在秦若相處時,心神時時被係在她身上。


    目光所及,鴉青黑發,順滑似錦。似蠱惑著他上手去摸一摸,顧西河陷在鴉色發間,神色迷離。


    正是因為對這滿頭青絲的眷戀,即便母親多番勸時時提起讓他將秦若趕迴秦家,顧西河還是打心頭有了拒意。


    此際,低眉順目的大花垂著眼,神色不明。似是問出了那爪心撓肺的問題之後,反倒不知說些什麽好。若說她真的心有疑慮,但頭顱壓低不敢直視顧西河的眼睛,也能說明問題。想來,終究是憶起了自己自出村後對顧西河的磋磨。


    人的“賤”性一覽無遺。


    顧西河捧著她,順著她時大花稍有不快就陰晴不定,找了各種理由作伐想要將這浪費糧食,又對“主人”不忠的狗東西送上西天。


    但真的離了顧西河,反倒總是憶起他的好。


    鋪子裏沒燃香,但也散漫著滿室藥香令人緊張不安的神經舒緩平靜。


    大花壓低的麵孔上五色紛呈。


    人如懷揣了一隻活蹦亂跳的的兔兒,心跳如鼓。在顧西河長久的注視下,越發緊張起來。


    西河他……這麽久都沒迴答自己的問題,可是想到了村中自己對他的好?


    女人望著鞋麵秀出的鴛鴦,微微出神。


    哪裏想得到,顧西河不言不語隻是根本不屑迴答。


    寺廟外的小屋於他而言就像是人生中的汙點般讓人不愉。關乎許大花的形象,也在經曆了小屋中提心吊膽的歲月後子定型為“瘋女人”。


    莫說本就淡薄到可以讓人忽略不計的那分子感情,單是時刻想置他於死地的行徑,就夠讓顧西河這輩子在見到她時豎起高高的圍牆。


    一人歡喜一人平靜。


    等了半晌,大花終是在顧西河始終無所作為的安靜中慢慢抬起了頭。


    西河是不知如何迴答自己嗎?


    難道說小屋中對他的傷害有這麽深?後知後覺的大花意識到這種可能性,有些惶惶。


    視線僅在他杏色的袍子上落了一瞬就飛速上移。


    男人微微凸顯的喉結上下滑動,恰在此時組織好了語言。“姑娘若是家中有人需要傷藥,可隨時來店中找我。但若是提些子虛烏有的舊事,便贖西河不能相陪。”


    因著條件有限,下巴上的胡茬冒出尖刺,跟他話中的強勢同出一轍。


    大花一直上移的視線也來到了他的目光。兩廂接壤,端的是湘女有情襄王無意。一個似有千言萬語,一個宛如古井。


    大花的麵孔不可自抑的抖動起來。事到如今,她才看清顧西河的栗色眼眸中,沒有絲毫情誼。


    棄之如敝履。


    大花腦中不其然跳上這麽一句。


    是了,從她踏入這間藥鋪的那個瞬間,曾是自己夫君的顧西河就打定了主意不和她相認,不管是言語還是表情,顧西河都沒有遮攔的意思。他就是明晃晃的告訴她,顧西河和許大花的姻緣,早已斷結。


    一幹二淨,不留餘地。


    正如這個男人對待第一任妻子的態度,冷硬而強勢。


    在這一刻,大花麵孔上的扭曲更甚,“顧西河,做你的白日夢。既然是你把老娘抬迴了顧家,那我就是一輩子顧家的女主人,想要擺脫我,沒夢!”


    再多的詩情畫意,少女情懷在顧西河淡漠疏離的態度下都碎成了渣。大花瞪圓了眼,食指遙點顧西河。


    想和她兩清,沒那麽便宜。老娘最好的時光耗在你們顧家,還被這男人平白無故睡了好幾年。現如今連句明白話都不想說,顧西河就憑著這麽個態度想要和他斷絕關係,真是天大的笑話。


    許大花到底是許大花,性格中的霸道強勢被顧西河激出,“哼,你以為我是那個能輕易被你休離的秦若?鬧都不鬧就乖乖聽任你擺布。顧西河,我告訴你不可能,咱兩之間這輩子都不會有那麽簡單的事。”


    被動接受大花唿和的顧西河,在這女人口中說出秦若兩字時,唿吸快了一分。接著那顆心髒亂了頻率,輕跳一拍,才有重重落迴原處恢複它往日的規則。


    若說反省後的顧西河自認最對不起的就是老秦家了。秦家一門四口三死一瘋,離不開他顧家的手筆。就算不是主謀,真要是算起來也是推波助瀾,有著推卸不掉的責任。


    更遑論秦若這個名字,顧西河自己是完全叫不出口的。羞愧有之,心疼有之……種種情緒似乎隻要在想到秦若這兩個字的時候就會齊齊躍入腦海,擾亂著他清明的神誌。


    莫說是這會被大花提起,他自己隻要想起這人名,也跟著心口發燙,體溫升高。


    昔年看不上眼的秦家幺女,竟是充斥在他歲月中所有的角落。


    就連剛剛大花的低眉斂目,顧西河也能跑了神想到秦若身上去。


    憶及她如隱在暗處的孤影,安靜伶仃。心口就是一瞬的蜇痛。撐住櫃麵,顧西河骨節僵白。


    “出去!鋪子裏不歡迎你這種客人。”


    說到底,這個男人骨子裏還是儒雅知禮的,即便被撒潑的許大花說了這麽多難聽話,他也做不出來打女人的動作。


    但這份儒雅守禮在對付大花上,就成了軟弱無能的表現。


    啐口吐沫,大花悍像畢現。


    這樣的兇狠狠,惡煞煞的表情將大花本就不多的朱色染成了醜陋不堪。


    眸光還定在大花臉上,顧西河的神思卻因為大花先前的那句話飄向了早已被定義為離世的秦若。


    若是秦若……


    若是秦若……


    就算是真的和自己氣急,也斷不會有這麽失態的時刻。她當是垂了頭,安安靜靜的候在自己一抬眼就能望見的角落間,由著滿頭烏發蓋住瑩白的容顏……


    顧西河猜對了開頭,卻算錯了她的神情。


    此際,正如顧西河在心中描繪的模樣,秦若斂眉垂眸,乍看上去安靜美好。


    眼波總在秦若身上轉悠的子衝,卻又感覺從桃源村迴來後的秦若和原先不太一樣。至於究竟是哪裏不一樣,他說不清。


    是給人的感覺變了嗎?


    模棱兩可間,子衝思忖著想了半晌也還是摸不清這份詭異的違和感究竟從何而來。


    他靜下心,任由放肆的目光從上到下將秦若看了遍。雖說這樣的舉動有些不合時宜,可為了弄清楚秦若到底是哪裏產生了變化子衝做起來倒是頗為理直氣壯。


    直勾勾的視線似有滾燙的溫度從她發頂蔓延,一路向下伸展滑向她的腳麵。


    人還是那個人,狀態還是往日的狀態,究竟是哪裏不同了呢?


    倏而有腳步聲傳來,收迴視線的子衝耳根一動,正了正身子。


    雜亂的,虛浮的腳步聲。隻是憑著聲音就能推測出來人必是外門子弟。


    眼尾一勾,子衝的視線覷向房門。


    也隻是外間腳步聲由遠及近這麽個時間,腦海中就產生了好幾種可能。


    秦若的房間,向來是鮮有人打擾的。


    不說自己,真要是細細算起來隻怕這間小屋唯一的來著隻有一位,便是寅虛。


    眉峰挑高了點,外門子弟來找秦若能為了何事?


    無須他繼續深想下去,那弟子慌裏慌張的推開了虛虛掩著的房門。


    早就把目光調轉在此的子衝瞳孔中倒影出這人模樣。發髻散亂,外袍未係。蕩在腰間的束帶扭得七零八落,明顯是連紮都為紮順手別了下。


    “姑娘……姑娘……”


    未入門之前,叫聲就傳來了進來。


    山中眾人不知秦若名姓,碰上了都是喊她姑娘。反正隻是個稱唿,秦若也懶得糾正。叫的時日長了,姑娘這詞好像成了秦若的代名詞。


    剛入山不久的弟子左腳拌右腳,險險扶住了門框。


    連著喚了好幾聲姑娘,他才順了口氣繼續道:“快去找掌門,大事不好了。我這通知了你,還要去山上……”


    接下去的話卡在嗓子眼,沒了動靜。


    負責來叫人的弟子見到了坐在秦若房中的子衝。


    鬥大的汗珠從他鬢角淌下,來人張著口喘了會粗氣:“大師兄,太好了。你和姑娘一起去掌門那看看吧……”


    六道是被人抬迴主殿的。


    這負責來傳信的弟子本是要直直上了奇清洞去找大師兄,還是奄奄一息的六道拉住了他,“去,將寅虛的娘親叫來我這。”此人才會將通傳秦若放在了寅虛之前。


    大事不好,自然是他腦補出來的情節。


    其實,這廝什麽都不知道。唯一明白的,隻是鶴須山的掌門無為真人,受了重傷。


    屋中兩人,聞訊而至。


    主殿上坐在蒲團上的六道,雙眼緊閉。


    “師傅……”


    子衝平素吊兒郎當,今日甫一進殿脊背直挺。


    繁冗多樣的香氛,提示著他師傅的狀況真的不太好。無為愛燃香,本是隔壁六道時時往他這裏送各種新調製的香氛,時日久了無為多出個愛好,殿中香氣不斷。


    今日卻是最素雅最黯淡的安神香。


    鼻息下縈繞的香味若有似無,子衝卻是眉目一凜表情凝重。


    倘若不是必須要靠著這香氣凝神,師傅是萬沒道理點了這柱香的。他本是輕漫的嗓音壓的偏低,有了厚重之感。


    單單是薄唇中吐出的師傅兩字,也帶上了點醇厚的味道。


    那眉目緊閉的老者施施然掀開眼,就見殿中徒兒和秦若並排而立。


    無為下意識的錯開跟他們的眼風交匯,懸在了香爐之上。未及開口,長須下的口中先是吐了血。


    隨著那沾在白須上的斑斑血痕,子衝眼瞼張了又張。


    “師傅……傷到哪了?”


    進金丹境後體內丹體方是根本,尋常刀劍暗器是不能動他們的分毫的。單看師傅眼下的情況,想必是被同道中人傷得極重。


    他目中陰翳,嗓音比之剛剛更加沉啞。


    盤坐在蒲團之上的無為,隻聽著這帶了煞氣的聲音就微微搖頭。當著兩人的麵,無為再行一遍口訣,理順了體內靈氣。


    “我無事……隻是……”


    寅虛被人帶走了。


    無為是怎麽也想不到,不過是帶著寅虛出去曆練就能碰上這樣的禍事。更想不到的是,武靈軒那些道貌岸然的老家夥半分往日舊情都不顧及,對著他大打出手硬是從他身邊將不過七歲的小童搶了去。


    無為修煉百年,一身功力甚是了得。對付武靈軒的圍攻不在話下,可人家連隱身不出的大能都出了手,單槍匹馬帶著寅虛的無為,就顯得完全不夠看了。


    被震碎金丹,無為這是去了大半條的命逃迴來的。


    他以袖口拭了拭嘴角血跡,始終不敢去看秦若。那份遊移不定的視線撇東望西,就是遲遲不落在兩人身上。


    誰說修煉的仙人就一定要仙風道骨,不食人間煙火清高自持了。這種說法在無為這,是根本不存在的。


    百樣人修百種功法。可論其根本,這些修煉者最初的最初也還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他們有著和大家同樣的心緒。會哭會笑,會吵會鬧,會心虛也會自責……


    此刻的無為便是如此。


    那顆常年波瀾不驚風雨不動的堅實心髒,生出了內疚的情緒,他下意識的避開秦若。


    諾諾隻是了幾次,無為兩眼一閉抬高了頭。


    “寅虛丟了。”


    自打進殿後就沒抬起的頭顱應聲而動,微揚下顎。秦若眉心一攏,望向了無為真人。


    卻說本是出於對寅虛師傅的尊重,秦若在這間殿堂之上也該是低眉斂目,安然恭敬。隻是自打外門弟子來報,她便總覺得神誌難安,隱隱有了不好的打算。


    得聞無為一句真言,高懸的心重重落下,反倒是沒了方才的緊張。因為格外專注,所以六道所說出口的每個字,她都聽得分外仔細。


    腦海中一個激靈,頓在丟了兩字之上。


    幸好,無為說的不是寅虛沒了,而是丟了。一字之差失之毫厘,秦若目光微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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