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什麽?就憑秦若是他師弟的娘親還有……眼底蓄了星星點點的碎光。子衝升起淺淺笑意,桃花眼中猝不及防帶出幾許了悟,微微半闔。


    隱有梨渦綻開在少年唇畔。


    姣姣容顏,桃之夭夭。忽如春日中綻在陽春三月裏的滿樹桃花,灼灼其華。


    二花看傻了眼。


    身體還保持著攔路的姿勢,捏在她手中的布料被這隻手的主人蹂躪再蹂躪。


    怎麽能有人這麽好看?


    一顆剛識得春情的少女心跳的淩亂緊促,毫無章法。撐著姐姐的肩頭僵硬起來。


    哪裏還想得起自己攔在人前是為了替大花討公道,二花恍如被人施了定身術,硬化成一尊石像。


    好端端的請客吃飯,丟了味道。


    歸得鶴須山,秦若的清醒在子衝預料之內。照舊是奇清洞,照舊是那暖玉石床。


    睜眼的刹那,秦若心口痛得厲害。那是昏迷前延續下來的情緒,擴散在身體之中。


    “醒了?”撩了衣袍備好熱水的子衝,凝目望來。


    感受到少年專注到旁若無物的視線,秦若別開眼。


    “嗯。”她不知要和子衝說點什麽,大花說出的話帶給她的震撼太大,此時此刻記掛在心中的隻有二哥秦鍾鳴。


    若是二哥真的去了……她這個做妹妹的最少要去他墳前祭拜一番吧。


    石桌上的夜明珠負責將光亮擴散在洞府中,有別於烈烈驕陽的濃烈,是種溫暖和煦的柔光。


    坐在床前的子衝,用自己的身子抵住了泰半光線,投放到秦若這裏的,便是暖光餘暉。她自融融光暈中抬起頭,糯糯道:“我得迴趟桃源村。”


    卻不是有意顯得自己羸弱嬌柔,而是三天未進食,甫一清醒又被二哥的噩耗衝擊了心神。


    臉上還掛著白,聲音輕的不可思議。


    若不是子衝人就在跟前,隻怕都會錯過這句喃喃低語。


    “好啊,反正左右無事,我陪你走這一趟?”


    這樣的答案出乎秦若所料,原隻是當做交代自己行蹤的一句話,反引來子衝追隨。說實話,這結果是絕沒有出現在秦若的腦海中,定在石床尾端的視線乍然收迴落在了子衝臉上,秦若迴的直白。


    “不用,我自己去就好。”


    拒絕,是顯而易見的。自己去桃源村隻是為了見見二哥,根本用不到子衝陪伴。再說了,這人就算掛著寅虛大師兄的名號,其實和她秦若非親非故,半點瓜葛都沒有。


    怎麽能讓子衝跟著自己一道。


    想也不想,秦若把子衝提出的同行給否定了。


    撫了下巴,子衝嘴角又浮現出可愛的梨渦。果然,如他所料的拒絕啊。


    真像一隻傲嬌又矜持的貓,自心中將所有人歸為兩類,同類和非同類。如那多次從她口中提到的二哥,必然是被劃分到了她的同類當中,而自己,隻怕就是“非我族類”那一掛中的一員了吧。


    莫說是大花,隻怕連他也一樣。對於外人,她可以匿在幽影中溫軟純良。但是但凡有人踩了她的底線越過界,立刻就會亮出利爪將那人撕得粉碎。


    豁然開朗,子衝想到夢境之中那沉默寡言,逆來順受的秦若,突然明白過來,為什麽在顧西河的不理不睬和顧夫人的百般刁難下,她能無動於衷。


    刨根問底,隻是將那兩個本該納入自己羽翼的人當做了陌生人。所以才會一忍再忍,隻因那兩人的做法根本沒有碰觸到她心中的禁區。


    抬眸,撞進那雙看似幹淨明澈,一如水晶般通透的眼中。


    子衝頓悟。


    她的眸子裏也蓄著光,是夜明珠的碎華容在眼中。乍看隻覺通體舒暢的清爽幹淨,細細去尋,才會發現這雙眼裏近乎淡漠的疏離。


    不帶任何感情的幽遠寧靜。


    斂了眼瞼,子衝心頭悶笑。


    秦若,你自己恐怕都沒意識到自己的“殘忍”吧。


    是的,殘忍。


    人跟人的相互交往,不外乎一顆真心。


    而秦若的那顆心裏,隻怕除了寅虛和她的二哥,這世間再無一人能擠得進去。


    這才是她的殘忍之處。


    “就讓我和你一起去唄,山中無事,師弟走前可是多番叮囑,讓我好好照顧他娘親。倘若你這一趟出去發生點什麽意外,別說是和寅虛沒法交代,就連師傅那我都開不了口。”


    子衝尾音拖長,漫出股懶散的撒嬌意味。他年紀本就不大,這事做來半點違和感也沒有。且當自己是在跟麵硬心軟的師傅插科打諢,做得信手拈來。


    秦若的拒絕,暫時休止。


    攤上這樣的子衝,她還真是沒什麽招式對付。


    莫不說這人的身份是寅虛師兄,就說他擺出來的那些個話,怎麽聽都隻是為了保證自己的安全,好對師傅和師弟有個交代。


    想想他的身份,秦若到了嘴邊的二次拒絕突然難以啟齒。若是自己處在他的位置,碰上如此事件恐怕也要擔憂一二。


    這廂,倏然沉默起來。


    沉默著,沉默著……拖下去就果真從一人獨行變成了兩人同行。


    再次被子衝撈上飛劍,秦若還有些恍惚。她記得似乎並未答應這位兒子師兄的同行,雖說沒有當場拒絕,可那日明明她也沒同意啊。


    但這樣的小事情顯然不足以在她心底留下痕跡。大部分心思都還停留在秦鍾鳴的噩耗中,秦若渾渾噩噩由著子衝引領,來到了桃源村。


    桃花迷陣無人自敞。


    穿行過一排排由桃樹構成的迷宮,入目的皆是粉潤瑩澤的桃花。


    風吹雲動,桃之夭夭。滿樹桃花嬌豔欲滴,風中輕舞。走在前方帶路的秦若隻消一迴頭,便見少年長身玉立,灼灼其華。


    真不知是這迷陣中的桃花襯托出了少年的美好,還是少年清雋的容顏點綴了花枝。


    且說,之前和子衝相處了那麽久,秦若雖然知道子衝姿容不凡,卻從沒那一刻像現下的認知這般清楚。


    那站在樹下的少年,白衣縹緲,仿若謫仙。似乎隻要她眨下眼的功夫,這被貶入凡塵的翩翩少年就會踏雲歸霧,直抵九重天。


    “出了迷宮,便是桃源村。”


    她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會有那些錯覺,思來想去隻能歸咎於桃源太美,眼前人太有氣質。


    卻說,氣質這東西,子衝還真的是有。鶴須山上靈脈天成,六道精心養大的少年怎麽會連點仙氣都沾染不上。莫說是靈氣日日沁潤,就光是六道喂給子衝的靈丹都不知應有幾何,調教出來的少年自是千般晶瑩,萬般剔透。


    秦若原先沒注意,隻是……心不在此罷了。


    找迴兒子,破除夢境。壓在秦若心中最深沉的陰暗化為光明,她才終於發現眼前的世界是鮮活的。


    曾經隻餘黑白的世界,驀然多姿多彩。子衝其人,也是在這時才加深了印象。但若隻是如此,隻怕依照秦若的後知後覺,還不會去分神去看勞什子男人長相。


    聰明就聰明在子衝身上。


    徹底看透秦若屬性的子衝,開始潛移默化逐漸滲透進她的生活。


    他將秦若當成了貓,順毛擼。


    既不打擾她的日常,又每每總是恰到好處的出現在她眼前。時日久了,這隻覆蓋著柔軟毛發的小貓便習慣了子衝不經意撞進自己的視野。


    也是在此時,她才豁然發現子衝竟有副極好的皮相。


    桃林悠長繁盛,待得漫步出行出出口,已是正午時分。入眼的景象乍然大變,屍骸遍地。一磚一瓦搭建的房屋和曾經一望無際的稻田,如今都隻餘殘垣斷壁,彌漫著荒涼。


    秦若喉頭一哽,說話時音色破碎。


    “這是……這是怎麽了……?”


    即便桃源村裏有再多屬於她的不堪迴憶,這裏依舊是養育她長大的地方。


    不止一次的設想,若是她迴到桃源村,可還吃得上李嬸包的餃子,可還見得到父親背起長弓,可還聞得到河水邊一陣陣的皂角味……


    那些,都是填充進她記憶中的色彩,溫馨淡雅。沒有驚豔時光的力量,卻是能讓一個常年在外的旅人獲得屬於鄉情的滋味。


    她站在原地,巍然不動。


    身後是重重疊疊的桃花林,驚豔了歲月。


    身前是被大火焚燒殆盡的桃源村,淪為人間地獄。


    秦若站在分岔點上,躊躇不前。仿佛隻要她不邁步,這片避世而居的人間仙境就依然還是記憶中的樣子。


    子衝的劍柄頂峰碰撞在她腰際。


    桃花林外滿目瘡痍。一時沒刹住,這人長劍不小心頂在她腰身,深吸口氣少年桃花眼中跟秦若一般,隻剩下焦黑的狼藉。


    從桃樹下步出的少年,肩頭還落有飄零的花瓣,隻是他目中承載的散漫漸漸由凝重所替代。


    “秦若。”輕輕的低語裏有素來被掩飾得極好的情誼。隻這刻口中喚出,到底是帶上了他的擔憂。


    眼前的桃源村,哪裏還配得上它的名頭。


    荒原還差不多。


    少年按住長劍,又是另一聲低唿。


    “秦若,不要看。”


    就連他在麵對這村村焦土的畫麵時,都要緩口氣再重重的唿吸幾次,秦若這個自小在桃源中長大的姑娘,哪裏能受得了。


    低垂了眼瞳,子衝帶著暖意的手指不由分說尋到她的眼睛。


    十指修長,想要替她遮蔽這方慘烈。


    固執的透過指縫一寸寸將眼前的景象刻印進腦海,秦若咬破了自己的唇。從心頭生出的涼意隨著完全無規律可尋的心跳遍布進四肢百骸,子衝擋在她視線前的手背上多出一隻纖纖玉指。


    食指骨節一彎,勾開這隻手想要遮擋的景色。冷若寒霜的溫度藉由彼此相接的指腹透過手背傳遞給了少年。


    子衝唿吸再滯,頹然收迴了手。


    尋著那涼入骨髓的溫度,他用視線追隨她。


    秦若似寒泉沁潤的眼中,依舊明澈如初。固執的,偏執的,死死盯著被大火毀於一旦的桃源村,秦若眼中深入大海。


    他甚至在這雙眼中這找不到任何怨恨。


    子衝整個人擋在她麵前。


    這隻矜持的貓,隻怕是被傷得很了。


    壓下對於桃源村的同情,子衝索性以自己的身體去阻斷她。


    “秦若……”他瀲灩紅唇一開一合,說的什麽秦若根本聽不懂。隻覺那胭脂色的出唇瓣擾人的很,怎麽就不能安生下來。


    視線遭遇阻礙,被迫與他對視。秦若腦中嗡嗡作響。


    袖口倒滑,垂在一側的手臂默默攀升,按在了他胸前。“讓開……請你讓開。”


    支離破碎的顫音,聽不出悲喜隻有平靜。


    太平靜了,平靜得根本不像突逢巨變,麵對慘事的人。


    子衝焦灼的心沒得再提高一格,更加擔憂。


    小手拍在他胸膛上,一方冰冷一方炙熱。水和火的相抵,終究是冷度潤澤了彼此,暖意倒退被她散發的涼意侵襲,少年胸口寒涼一片,人卻越發精神。


    不對勁,秦若的狀態早已超出了他的所料。


    寸步不移,便成了少年堅守。任著她推搡,就是紋絲不動。


    幾經較量,她的寒意占據了少年身體,但那襲白衣始終是秦若眼中唯一之物。


    誰也沒有輸,誰也沒有勝。


    眼波再動,秦若到底是被如她一般固執的少年拉迴了點神思。睫毛顫動幾次,隨著她瞳孔的一收一縮,視線終於落在了他眼中。


    “你這又是何必?”


    她淡淡的開了口,初見桃源村慘狀的刺激有了消弭。冷靜下來一點點,語調似歎非歎。


    不過是和自己不相熟的外人,何必對她擔憂。


    正是瞧到了他沒有絲毫掩飾的憂慮,秦若才由此又問。她不是傻,相反還敏感的很。


    誰是真心實意的對她好,秦若心中分明。


    善意,是她有段歲月中渴望而不可及的希冀,故此誰對她是真心實意,誰對她又是敷衍了事,胸口跳動的心髒分得一清二楚。


    所以,她問他。你這又是何必?何必對我……這麽好。


    她懂的,懂他是怕自己見到了這樣的桃源村後心生魔障,所以掐斷根源死死守住她。


    環繞在兩人周圍的,正是他散發的靈氣。滌心靜神,卻最是耗費精力。


    沒有人,活該無緣無故的對另一人這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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