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嘩然。火把將秦若臉色照成沒有血色的白,那人藏在袖中的手無意識的絞緊。


    作為顧家名副其實的當家人,顧西河繼續道:“你屋子裏的丫頭差點傷了母親,不管是什麽原因都跟你脫不開幹係。”


    九州無主各地分治,多數都是采用的連坐製。顧西河有樣學樣,想也不想就將罪責歸到了秦若身上。低眉順目,垂頭不語的秦若在他眼中本就是個任人搓揉的對象。


    親自攙扶住顧夫人,顧西河西細細去瞧母親脖子上被紥出的痕跡。這一看,就見細皮嫩肉的頸項上落著幾道明晃晃的指印,就跟強行把小一號的鐲子硬套在手腕上似的,全是緊箍出的勒痕。


    顧西河心疼得緊。


    “還有誰是這屋子裏住著的人,自己站出來!”


    先前說秦若的那兩句,根本就沒過心。母親白生生的肌膚上紮眼的傷痕觸目驚心,倘若不是長工們眼疾手快將丫頭從母親身上撈開,是不是此時母親就要去見了閻羅王?


    越想越是後怕的顧西河麵色驟變,厲聲嗬斥。


    僅著中衣的幾個丫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不甘情不願的小步踏前,皆是不明白顧西河要他們站出來是為哪般。


    “傷我母親的關起來,你們幾個明日就去我那領了自己的契約,各迴各家去吧。”顧西河這會煩透了所謂的長工契約,眼下若是這些人真是顧家的奴才,要打要殺還不是他說了算?偏偏顧書生在世的時候,跟他講什麽人皆平等,根本不願將在顧家幹活的人歸為低人一等的奴才。


    臂膀挽著顧夫人,顧西河冷下來的臉多出不屬於書卷味的狠戾。


    不待那幾個丫頭想明白他話中的含義,顧西河已是轉頭對上了被自己強拉過來的秦若。


    “還有你,一會跟我迴屋去。”


    這些話他說的極快,雷厲風行。直到帶著顧夫人出了長工房,幾個剛剛琢磨透顧西河所說是何意義的丫頭追了出去。


    “你不能這樣對我們!”年紀輕輕的女孩,生就天不怕地不怕。即便是在顧家做長工,也沒太多的顧忌。


    顧書生在世時,時長對跟他們說,“你們不要真將自己當成奴才,都是一個村中的鄉裏鄉親。若是顧家沒有你們幫忙,我們家裏還不知道是個什麽樣。反過來說,其實該是我們家謝謝大家。”


    正是聽得多了,大夥隱約模糊到自己的身份和顧家是相互平等的。突然聽到顧西河揚言將他們趕走,當即絆住了他的步伐。


    把母親全權托付給身邊的丫頭,顧西河轉過了身。嫌棄的拍開女孩拽著的衣角,這人臉還繃著。“不能這樣對你們?那我要如何?都敢對主人行兇的奴才,誰家會要?!”


    經由顧夫人和顧西河前後這麽一鬧,天大的睡意也完全了無蹤跡。隨著幾個丫頭追出來的其他人麵麵相覷。


    顧西河的話落在他們耳中,可不就是讓人膈應的很。奴才,這是他們從未聽過的說法。本是打算幫幾個丫頭說幾句好話的年長長工,心下一凜石化當場。


    這顧家,到底是將他們當成了什麽?


    撇眼鶴立雞群穿著灰撲撲長工服的秦若,顧西河喊道:“愣著幹什麽?快跟上。”


    再迴頭,便見院中背靠大樹的子衝拋來莫名一眼。隻是,這一眼所針對的對象卻不是他顧西河,而是被他擋住了大半的秦若。


    心中莫名奇怪,顧西河還是先去安置顧夫人。親眼見丫頭給母親上了藥,扶上床,這廂緩了好一會的顧夫人可算是能從嗓子眼裏擠出點微弱的聲音。


    “西河啊,你說我怎麽這麽命苦。今日若不是你來的及時,我是不是就要被那丫頭片子給掐死在當場了?”摸著脖子,顧夫人還是滿臉後怕。


    隻是她這邏輯,真真不敢然人恭維。


    且不說當時是在場眾人將那丫頭從顧夫人身上拉開,就說顧西河這幅小身板,還真不一定是那做慣了粗活累活丫頭的對手。顧夫人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無人可及。


    “西河,你說那丫頭敢對我動手,會不會就是聽了別人唆使?”顧夫人平躺著,望著床帳寶藍色的花紋,無風起浪。無所事事,完事皆有人伺候的顧夫人,實在是閑的慌。


    都到了這一刻,還不忘在顧西河麵前搬弄是非,說上兩句讓兒子浮想聯翩的話。“秦若可是就在那間屋子裏住著呢。”


    守在邊上的顧西河,哪裏會對母親的話產生質疑。隨著母親話中的方向不斷聯想,愈加火冒三丈。


    “娘親,你且好好休息。如她這般的媳婦,我親自來處理。”


    安置完顧夫人,顧西河帶著從在長工房中就無從宣泄的怒火甩上了自己房門。


    不用抬頭,他也知道秦若正在這間房中。


    屋中點著燈,因他摔門而帶出的冷風一瞬讓燭火差點熄滅。


    忽明忽暗間,他嗓音中的潛伏的怒氣聽起來陰霾疏離。


    “秦若,”連名帶姓向來是顧西河慣常對自己妻子的稱唿。自打成婚第二日,就不冷不熱選擇無視她的男人今日念出這名字時,感覺格外咬牙切齒。仿佛是將兩個字在齒間輾轉了無數次,揉碎碾平才吐出口。


    顧西河心道:這就是父親給他找的媳婦。


    攪家不嫌!


    放著這樣的女人在家中令母親都不能安眠,為人子嗣他豈能容忍。休了吧,隻要讓她返迴秦家,這個家中便還是原先的模樣,不會有人慫恿長工對母親出手,自己也不會因為她總是心下慌亂。休了吧,隻要這女人不再自己眼前晃悠,顧家就還是他所熟悉的那個家。


    被怒氣替代理智,根本就沒發現母親話中漏洞百出,顧西河隻要一想到倘若真是秦若教唆那丫頭對母親動手,腦中就亂成了一鍋粥。


    而此時的秦若在想什麽呢?


    從在院中聽到顧夫人的高喊,秦若就陷入了當年的記憶。比顧西河更加沉穩的,是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在聽得顧夫人第一聲唿喊時,秦若的身體有一瞬僵硬。遙想接下去會發生的事情,她多出了忐忑。


    是守在院中的子衝,將她那抹說不出道不明的忐忑撫平。耳聞顧夫人一聲高過一聲的唿喚,秦若選擇了充耳不聞。她很想知道,若是當時的自己沒出現在長工房中,會否就不會出現自己被趕迴秦家那一幕。


    接下去發生的一切的,對秦若來說都是新鮮的。


    被顧西河拽進房,親眼見到那丫頭當中對顧夫人行兇。秦若心境幾轉。說沒有幸災樂禍,那是假的。但凡是人,就有七情六欲,莫說是普通人存在著喜怒哀樂,就說她作為一個在顧家忍氣吞聲的媳婦,這份情緒也比尋常人更加深刻。


    顧夫人脖頸上的紅痕觸目驚心。秦若看在眼中,喜在心頭。原來她也隻是個逃不脫懷恨,埋怨掌控的小人罷了。垂著頭,在顧夫人死裏逃生,顧西河大發雷霆時,秦若想的卻是,這一次顧西河還會因為家中突發的事件將她送迴秦家嗎?


    子衝說過,入夢香引發的夢境全由她的過往演繹,裏麵的每一個人做下的每件事情都是有跡可循。明哲保身的秦若,很想知道如果自己都沒出現在那間小屋中,不被顧夫人當庭訓斥,結果會不會不同。


    她腳下飄忽虛浮,在顧西河勒令自己迴到屋中時還殘存著最後一線希望。


    直到顧西河推門而入,燭火猛然熄滅。


    顧西河咬牙切齒的道出她的名字,秦若緊繃著的心弦應聲而斷。


    那種語氣,即便是在迴憶的長河中,也未曾出現過。目不能視,聽覺便愈加敏銳,顧西河喊出聲的兩個字,不是在喚她的名字,更像是在念叨自己的殺父仇人。


    黑夜遮蔽了她容顏上一閃即逝的明悟。


    徹底對顧家不報任何希望的秦若,嘴角徒增笑意。隻是這個零落而忽然的笑容,明顯是對她自己的嘲諷。


    就在顧西河剛要將自己的打算說出口時,秦若搶在了他前頭。


    “顧西河,你我夫妻緣盡於此。”


    不等休妻兩字從顧西河的口中說出,秦若快了他一步。淪為黑暗的房中,秦若語不驚人死不休。


    這一刻顧西河什麽想法,秦若無從得知。但,誰在乎呢?黑暗給了她無窮的勇氣,看不到顧西河那張熟悉的容顏,秦若反倒慶幸。


    她首次有種揚眉吐氣的快感。


    根本不給顧西河任何機會,黑暗中響起了她在心中幻想了無數次的話語,“我秦若和你顧西河從此以後再無瓜葛。不論是肚中的孩子還是我本人,都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


    一句長長的誓言,被她說的淡漠平平靜。


    話畢,天塌地陷。


    唿出口濁氣,秦若用盡了全身力氣。


    撐著桌麵的雙手尚在微微顫抖,她心中卻是前所未有的酣暢淋漓。


    心結解,夢境破。


    以她的過往織就的夢境,開始出現無數縫隙。月光趁著倒塌的殘垣斷壁滲了進來,在顧西河的臉龐留下掠影。有一瞬,秦若看清了他的表情。


    那張還保留著憤怒的麵孔上,出現了無數情緒混合的扭曲。時間太短暫,她從這張臉上隻解讀得出驚訝和呆滯,其餘的便化作夢境中的塵埃,隨之消散。


    真難看啊,那張臉。


    但秦若卻是暢快的很。


    經年所受的苦楚,都隨著她的話被拋出體外。由她而生的夢境,終於被她所破。


    有人將手輕輕的搭在她肩頭,轉瞬間隻見穿著書生袍的子衝彎了眼角正讚賞望著自己,那片浩渺深邃的眼底綻放著璀璨星芒般的光華。


    “夢境破了嗎?”


    她嫣紅的唇也跟手指一般微微顫抖,轉向子衝的方向,秦若問得格外小心翼翼。


    這一刻,秦若是打心眼裏感激他。若沒有子衝,便不會有陰差陽錯的夢境,她永遠也不會知道親自對顧西河說出那番話時的揚眉吐氣。


    房梁擦著他們交互的身影落了下來,砸在腳邊。麵前站著的人,臉上一絲一毫都不曾變化,依舊用亮得驚人的眼眸直勾勾盯著她。


    “秦若,你做的很好。”


    一晚上,她的名字被叫了三次。


    從顧夫人口中說出來,是包藏禍心的嫌棄。每每都含糊不清,敷衍了事。


    從顧西河口中說出來,是怨恨鄙夷。仿佛她是被丟在路邊的垃圾,多看一眼都是對自己的施舍。


    隻有從子衝這裏聽到,秦若才在瓦礫掉落中找到了為人的尊嚴自信。


    塌陷的夢境,很快將顧家的院落吞噬。


    站在原處的,隻剩下場景變幻後的一對男女。


    鶴須山中鶴鳴輕響,眨眼間秦若視線中便成了一處山洞。依舊穿著書生袍的子衝,手還未從她肩頭離開,白色的深衣斜襟交疊,樸實無華。


    借著那隻手臂的高抬,秦若眼中倒影出奇清洞中石桌赫立,鍾乳低垂。


    屬於入夢香的淡雅香氣,緩緩流淌在鼻息間。


    耳中再聞子衝清淺的感歎:“秦若,你做的很好。”


    似有羽毛徜徉在她的心湖。


    閉上眼,秦若失去了知覺。


    破境而出,全憑秦若一人靠著心境的變化獨立完成。子衝那句讚同,所言非虛。


    搭在肩頭的手在秦若身體失去平衡時,攬上了她的腰。子衝阻止了秦若跌倒在地的窘境。


    將人放在石床上,子衝探向了她的脈搏。


    入境,破鏡。沒有誰是能輕易完成的,隻是入夢香所造之境尤為特殊,就連子衝也說不清到底會否因為這次破鏡對秦若帶來傷害。


    指腹感受到她的脈搏,半蹲在地的子衝表情由擔憂換成了驚訝。無他,真氣順著秦若身體才探進去,子衝就發現秦若的修為提高一重。


    精,進,了。


    築基提升為煉器,得來全不費工夫。


    啞然失笑,這是誰也沒有預料的。


    昏迷過去,恐怕隻是因為破鏡對她的意識帶來的衝擊。子衝將她的手腕放好,推開了奇清洞府的石門。


    幾隻仙鶴尋到他身邊,對著他好奇的嗅了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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