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想早些年,曆寒來人間的時候,丁修筠尚幼,而今他都成家了,曆寒還是沒有音訊。


    我時常望著遠方的天出神,以為一個不經意間,曆寒就會踏雲而來,丁修筠會問我在看什麽,我搖頭,自己也不知道,天邊分明湛藍,一望無際,空空如也。


    穆國覆滅後,趙大夫遊走四方,給我留了一箱子的醫術或毒術。


    我在箱子裏翻出了一本破舊不堪的書,封皮零碎可見兩字“駐顏”。


    凡人不能長生,更難不老,所以為了延長性命,保住青春,可謂費盡了心思,但殊不知地府裏早就規定了好了一切。


    我一邊看著書中稀奇古怪的法子,一邊想著能否拿自己做試驗,那會兒,我二十來歲,並不算年老,但我一想到自己以後也會變成街邊老頭老太太的樣子,就局促不安起來。


    倘若曆寒還不來,我便老去,他還能認出年老色衰的我嗎?


    沒有做凡人之前,我萬體會不到年老體衰的可悲,當我看著身邊的人或病或死,一個個離去,才頓覺何為人生苦短。


    以前我曾同穆時州玩笑,說等他老到牙都掉完的時候,一定沒有小姑娘喜歡他了,到那個時候會不會傷心。他說,他都老過好幾次了,並不會在意這些,頂多就是不習慣罷了。


    我還沒有老過,所以不太能夠想象自己也有那天,老去不可怕,我怕的隻是當曆寒出現在我麵前時,我已經麵目全非。


    按照書上亂七八糟的法子,我都試了一番,當然有的看起來比較兇險的,我打算放到以後再說。


    結果那些法子不是搞得我上吐下瀉,就是弄得我高燒不斷,丁修筠疑心我是想尋死,將那些瓶瓶罐罐全都收走了。


    空蕩蕩的屋子裏,藥味漸漸散去,沒有毒藥的日子裏,我更加閑了,便去催促著丁修筠那幾位夫人,早生貴子,但她們通通都認為丁大人根本就是個斷袖。


    “阿筠啊,你什麽時候也生個小娃娃給我玩玩?”


    “和你生嗎?”他說得不像是開玩笑。


    “瞎說什麽,你那麽多夫人娶迴來,自然是要為你開枝散葉的,你早些有後,我就早些放心。”我覺得此刻的自己,像極了當娘的,為兒子的事操碎了心。


    “我沒有瞎說,餘姐姐明明知道,卻總裝作不知。”


    我避開了丁修筠灼熱的視線,罪惡感直線上升,想我當初是怎麽來人間的,是為了保護丁修筠而來的,結果被這家夥害得家破人亡,無處可去。可正是因為一直一來抱著姐姐保護弟弟的心態去相處,才意識不到那個小孩子早就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罷了,隨便你吧,我也就是說說。”我隻是覺得,總得看著丁修筠像尋常人那樣兒孫滿堂了,我的任務才算完成。


    都說神仙是健忘的,我瞧著凡人也好不到哪兒去,穆時州去後十年,我想起他的時日越來越少,對於爹娘也是,漸漸也不如何去記仇了。


    大約是因為我總懷著前塵往事的記憶,執迷於在鳳麟洲的日子,以至於當迴想起爹娘離開,我抱著穆時州哭成傻子時,竟有些覺得好笑。


    因為無論我多懷念,這一切終究都會煙消雲散,不複存焉。


    我叫人給我尋了不少佛經來,於是抄寫佛經便成了我的一大愛好,我並不是什麽虔誠的信徒,隻是想學著曆寒寫字看書的樣子去寫字看書,但終究耐心有限,沒有多久就放棄了。


    見我將佛經扔到了一邊,丁修筠道:“這些書可是我費了很多力氣收集來的。”


    “那你能把趙大夫留給我的一箱子醫書還給我嗎?”


    “姐姐願意拿什麽來換呢?”


    我道:“明明就是我的東西,還需要換?”


    丁修筠認真地點了點頭,道:“你還記得你帶我迴餘府第一天跟我說了什麽嗎?你說,你的就是我的。”


    我啞然。


    “對啊,我的就是你的,我的全部你都奪走了,還非要跟我計較一箱子醫書嗎?”


    這些年,眼前的孩子早已褪去了天真,開始顯出沉穩的氣勢來,城府卻也更深了,對我總是十句話有一半都是假的。


    “因為你在意,所以我想計較。”


    我迴頭看著滿園的繁華,忽覺自己確實在意的東西越來越少了,近來不過是想拿迴那箱子醫書,倒讓丁修筠找到了把柄。


    “你想要什麽嘛?”我看著丁修筠,問得很無力。


    丁修筠伸手理了理我鬢角,道:“姐姐一直都知道的,我最想要的是什麽。”


    “哎!”我知道他的意思,隻好無奈地搖搖頭。


    在我以為醫書無望時,丁修筠卻將書還了迴來,那本駐顏的書也還在,失而複得的心情讓我激動不已。


    我就著書,投入了新一輪的研製,這迴還是和上次一樣,把我折騰得半死不活的,為了以防丁修筠以為我是要尋死,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掩蓋住自己生病的事實。


    當我從鏡子裏看到自己眼角第一條皺紋時,心像被刀割了一樣,誠然青春如花期,短暫不可尋。


    試完了書上的大部分法子,僅剩一些極為兇險的部分,比如用劇毒合成,又或者在身體裏養蠱蟲。這些兇險的,我不太敢嚐試,可是人間的日子實在無趣,我又實在怕老去。


    丁修筠從宮殿裏趕迴來時,我已經身中劇毒,這幾日總是昏昏沉沉,眼睛也看不清多少東西,我想著自己應該也快歸地府了。


    “餘姐姐你走了我怎麽辦?”說話的人聲音沙啞,但我已經看不真切他的麵孔,我想,他此時看起來一定很傷心。


    “阿筠,你要好好活著。”我想伸手觸摸眼前的人,卻根本沒有力氣抬手。


    “姐姐怎麽忍心就這樣離開?你若是走了,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人疼阿筠了。”我眼前仿佛又重現了二十年前的畫麵,丁修筠還是個膽怯不敢拿我糖的小孩子。


    “阿筠……”我想起了孟戈,我說:“阿……筠,我隻是……答應了別人才來保護你的,你不要傷心,有人會疼你,其實……有個人生生世世都在守護著你……”


    我閉上眼睛後,還在想著如何與孟戈交代,如此一場折騰,我或許算沒有完成囑托罷。


    來接我的不是黑白無常,是孟戈,我望著她,愧疚之情溢於言表,她卻安慰我說:“謝謝,你盡力了。”


    “你不怪我?”


    “他沒有餓死街頭,我就很滿足了。”孟戈說完,卻又一臉淒然,道:“隻是飯倒是吃飽了,心呢?”


    “心也會餓嗎?”我問。


    孟戈望了我一眼,笑而不語,拉著我飄過黃泉路,過了奈何橋,一路到了她住的地方。


    “先休息一會兒吧,穆判應當還在忙。”


    “不了,我就先不見他了,你替我跟他說一聲。”我第一想見的人,是曆寒,我想去質問他,為什麽沒有遵守諾言。


    “那——你去吧。”


    我急急忙忙跑向忘川盡頭,血紅的天際好像硝煙彌漫的戰場,我也曾奔波戰場,滿手鮮血,曆寒,你知道嗎?


    曆寒,此去人間一趟,我才發現,無論發生什麽事,多少生離死別從身旁劃過,我都不會忘了你,可是你又在哪裏?


    你可知道我怕老了你認不出我,自己將自己毒死了,但隻要你出現,跟我說一句抱歉,我就都不計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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