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爺冒死從戰場上撿迴來的人,你不想活,誰準了?”封離一邊嘀咕,一邊掀簾入帳。


    到得帳內,一轉過屏風,就迎上了周昭寧直勾勾的目光。封離當時第一感覺便是這人一直在等他,就這麽一直望著屏風,眼巴巴盼著,等他進來。


    “咳咳……吃飯。”


    封離本以為周昭寧還會作妖,畢竟不久前還不肯換藥。沒想到周昭寧應得幹脆,話音未落便強撐著要起身。可他如今挪動一下都可能崩開傷口,怎麽能用力,封離連忙按住他。


    “你動什麽?你頭一迴受傷,這點常識都不知道?”


    “阿離,你為了照顧我,勉強自己與我親近……我不願意你受委屈,我可以自己來。”周昭寧深深看他,封離差點被他一言哄住。轉念一想才記起來,這人與他借口親近可不是第一次,今日喂水也是……


    “先前我並沒有借機占便宜的意思,但你誤會了,主動親我,我哪裏控製得住?”周昭寧顯得有些委屈。


    “控,控什麽控?”


    “不用控製?你是願意讓我親?”


    封離臉一下紅了:“我是讓你精心養傷,不要亂想些有的沒的。”


    “好。”周昭寧幽深的眼眸沉在封離投下的影子裏,讓人看不分明。封離和他對視,先前的念頭開始動搖。


    他不讓太醫換藥,並不是要借機使喚自己?他剛才想起身,也是真的想自己吃藥喝湯?他恐怕沒有傷得這麽重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攝政王,大概是接受不了自己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的模樣?


    封離突然心生憐惜……也是,越是強者,往往也越是好強要麵子。他就勉為其難,體諒一二好了。


    周昭寧看他麵色幾經變換,最後變得柔和,知道他已信了七八成。這一迴,裝逞強裝可憐都好,他必要聽他說出真心話。


    封離端藥進來前,已想好了應對,將他的枕頭墊高,這樣便方便喂食。


    “你這傷是兇險,但是你常年習武,身強體壯,好起來很快的。”封離端起藥碗,本來想直接喂,想了想又說,“你也不用覺得讓我照顧就是虧欠我,你要是過意不去,你折銀子還我好了。”


    見周昭寧不答話,隻是看著他,那目光倔強又哀怨,他更覺得自己想對了,喂藥的動作都輕柔了許多。


    “先喝藥,湯還沒涼,喝完藥歇會再喝正好。”


    封離憐惜的眼神大大鼓勵了周昭寧,他本來是根本不怕吃苦藥的,可對上封離這眼神,他便做出了一副忍著強烈的嘔吐欲望,把藥咽下去的模樣。


    封離頭迴見他喝藥,半點都未懷疑,甚至還給他找補:男子漢大丈夫也是有怕苦藥的權利的!於是喂完這碗藥,他又特意出去拿了幾顆蜜餞來給周昭寧壓一壓嘴裏的味道。


    “吃了這個就不苦了。”


    周昭寧吞了他拿來的蜜餞,萬般“羞恥”地擰過了頭。


    封離隻好又笨拙地哄:“唉呀,我不會跟人說你怕吃苦藥的!也不會說你吃了小姑娘吃的蜜餞果子!我保證!”


    吃下去的蜜餞甜到了心裏,能屈能伸的攝政王決定好好演戲,能演到什麽時候就什麽時候,心上人的悉心照料和溫柔哄勸,誰能拒絕?


    喂藥喝湯時,周昭寧感受到的是純然的快樂,可到了就寢時,封離怕碰到他的傷口,不肯和他同塌而眠,他就開始鬱悶了。偏偏他還不好拒絕,剛剛樹立起“通情達理、隱忍倔強”的“殘廢”王爺形象,總不能當晚就又變迴之前。


    關鍵是他這傷,也勉強不了人,想獨斷專橫都沒辦法。


    於是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封離讓人搬來一張小床,睡在他旁邊。


    第二日,到了換藥的時候,又是一番折騰。封離親手為他寬衣,為他重新上藥、包紮,他滿眼都是對方故作專注,卻悄悄臉紅的模樣。那一刻他滿腦子隻剩下一個念頭,管著什麽傷口呢,就把人死死抱住,親到他乖乖認輸為止。


    念頭一起,壓都壓不下來。他伸手想觸碰封離,手指頭還沒碰到,就被輕鬆閃開,並且抓住手塞迴了被子裏。


    周昭寧:“……”這傷不管也不行,在阿離麵前竟然都已沒了反抗之力。


    太醫過來查看時,他避開封離低聲問:“藥量可能再加大些,讓本王早些好起來。”


    “這……傷筋動骨隻能慢慢將養,急不得。王爺,吃藥也不是吃飯,多吃了大不了吃撐了難受一會,藥劑量盲目加大,可是會出事的!”


    “……”周昭寧不死心,問,“可有什麽別的靈藥?”


    太醫一拍大腿,趕緊答道:“您昏迷時殿下讓周泉大人去尋靈藥,他在府城未尋到,已快馬迴京,按說這兩日就能迴來了。”


    太醫抹了一把額頭上本沒有的虛汗,感歎自己今日的劫是逃過了。他年輕,頭迴給攝政王診治,根本沒想到這位這麽難伺候。昨天逼自己撒謊,今日又急於求成要更換藥方,明日不知會鬧什麽幺蛾子……


    明日,明日的周昭寧,暫時沒機會鬧幺蛾子了,因為周泉迴來了,且一迴來,就被封離撞上。


    封離端著湯藥,一旁放著蜜餞,正往大帳方向去。他本不用親自去端藥,但剛才周昭寧欲言又止地看著太醫,明顯是有話要問,又礙於自己在場問不出口。“體貼細致”如他,就主動說要去端藥,出了大帳來。


    周泉見到封離,下馬便跪:“周泉幸不辱命,已取了靈藥來。”


    他風塵仆仆卻神采奕奕,取了馬鞍上掛著的盒子來奉上。


    “太醫院內、王府內,能用得上的靈藥我都取來了,我這就送去太醫那,看如何用。”


    封離望了眼那一匣子參茸靈芝和丸藥,點了點頭:“送過去你便去歇著,辛苦了。”


    周泉起身道:“王爺醒來便好,屬下不辛苦。”


    他說著,瞥見了封離手裏端著的托盤,疑惑地問:“這蜜餞也是給王爺的?”


    “是啊,藥苦,給他壓一壓味道。”


    周泉疑惑更甚:“可王爺從小不怕吃藥,反而是這蜜餞,說是膩得慌,並不肯吃的。”


    封離轉頭看向大帳,眉間聚起陰雲。


    騙他!吃藥一事騙他,那其他的事也真不到哪裏去!


    周昭寧,這迴不把他整服了,他就不叫封離!


    第93章 負傷(3)


    “我竟不知還有這種事, 是我平日裏太不關心王爺了。”封離神色幾變,最後一臉懊悔地搖頭。


    周泉是周昭寧的心腹,哪裏會不知他們家王爺對七殿下的心意, 一聽這話,很是替王爺高興。


    “是王爺平日裏什麽都憋著不與您說,怎麽能怪您?”


    封離輕笑,心想這人還憋著?這人滿肚子男盜女娼, 在外頭高不可攀淩霄花,私底下五彩斑斕孔雀屏,臉皮修得城牆厚。


    如何腹誹不論, 封離嘴上卻說:“可不是,所以我也不方便去問他, 隻能問你。除了蜜餞, 王爺還有什麽不喜的?”


    “王爺不愛吃鴨肉, 不愛吃酸辣口的,還有特別綿甜的點心也不沾。”


    封離想起周昭寧接他從國子監放學的那段時日,曾給他備桂花糕, 原來他自己是不吃的……心軟就一瞬,下一瞬封離說:“我問過你的事你可別跟他說,我也是要麵子的。”


    “是, 周泉遵命。”


    “行, 你下去吧。”


    周泉告退,封離轉身折返, 把裝蜜餞的碟子換成四格小食盒,裝四色甜口蜜餞, 裝了個滿滿當當。


    他一聲冷哼,拍了拍手端上改頭換麵的托盤, 往大帳而去。


    到了周昭寧麵前,照例先喂藥,這迴他喂得特別慢,喂一口,便拿帕子給周昭寧擦擦嘴角,故意延長他喝藥的時間。怕苦的人喝一口苦藥都覺得難熬,一口悶能當場吐出來。而怕苦的人喝藥都是一口悶,若是一口一口喂,反而叫他們煎熬。


    封離偏就要一口口喂,不僅如此,他還要喂一口就停一會,讓周昭寧有足夠的時間迴味這藥汁的味道。


    “皺眉頭也沒用,這藥必須得喝。”封離佯怒,把碗底的藥渣都倒出來給周昭寧喂了進去。


    然後他就看到周昭寧的眉頭鎖得更緊了,含進去的藥渣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封離可不給他機會吐出來,立刻端出來旁邊的四格小食盒,打開撚了一顆蜜餞便塞他嘴裏。


    “昨日我都忘了問你喜歡什麽樣的,今日帶了四種,都試試。”


    封離塞周昭寧嘴裏的那顆蜜餞是棗脯,棗本就甜,經糖漬煮製後烘幹,不僅甜度加倍,還綿軟粘牙,對衝那藥渣的苦澀味,周昭寧隻覺得胃裏一陣翻湧,差點沒直接吐出來。


    可封離正殷切地看著他,那眼神清澈純粹得像一隻搖尾邀功的小狗。周昭寧強咽了下去,他特意準備的,專門用來給他壓一壓藥味,且這東西並非軍中常備,說不定還是特意著人去尋的……周昭寧暗下決心,自己不能辜負他一番心意。


    “是不是不喜歡棗脯?”


    “喜歡的……多謝阿離。”


    “那再吃幾顆!”封離喜笑顏開,一顆接一顆往他嘴裏塞。


    周昭寧強咽,有一刻感覺自己要被噎死在這。


    好不容易把那幾顆吞下去,封離轉頭拿起了另一種,興衝衝地說道:“再愛吃的東西,天天吃也是會膩的,試試這個。”


    封離舉起了糖櫻桃,那不是普通的糖櫻桃,那是裹了辣椒粉的糖櫻桃……


    “這……”周昭寧下意識就要拒絕,封離二話不說,帶著甜笑便塞進了他嘴裏。塞完他就問:“怎麽樣,好吃的,我特別喜歡這麽吃。糖櫻桃酸酸甜甜,加上辣味就是點睛之筆!”


    周昭寧忍,阿離能把自己喜歡的分享給他,正是在對他一步步敞開心扉。


    他不忍也不行,他露出一點不喜,封離便滿臉失落,說什麽都怪他沒用,照顧人也照顧不好之類,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受傷之事被刺激得太狠,竟變得忐忑難安起來。


    封離欣賞著他強作喜愛的扭曲表情,大感快意。


    周昭寧以為他忍過一兩日便好,待他傷情好轉,阿離總該放心了,不至於這麽敏感。可從那天以後,他就沒吃上過一頓正常飯,不僅是飯,藥也沒吃正常過。


    吃飯時全是他不喜歡的菜,吃藥時配一大盒或甜膩或古怪的蜜餞,簡直要把他折磨瘋。如果可以選擇,他寧可挨一劍。


    如此七八日,封離又端著八寶鴨進來的時候,周昭寧終於再吃不下去,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我做的八寶鴨這麽難吃?這可是我的親手做的……”封離不敢置信,神情受傷得很。當然,演的,畢竟他所謂親手,就是杵在夥房,在夥頭兵烹製時瞎指揮亂加料,故意把鴨子做難吃。


    “阿離……嘔……”周昭寧頭一迴如此大失體麵,還是在心上人麵前,一時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了。可這幾日他吃了怕不是有十幾隻鴨子,本就厭惡,強撐了這麽多天,如今聞到味道都反胃,直吐得胃裏空空才停下來。


    封離給他遞漱口水,遞帕子,又叫人進來收拾,決心演到這裏為止。畢竟周昭寧都繃不住了,他也不想真把人折騰壞,給了教訓便足夠。


    屋子收拾完,八寶鴨被端走,換了青菜瘦肉粥過來,大帳中又點了香祛味,可周昭寧依舊生無可戀地躺那。饒是他再如何說服自己,也不得不麵對,這些時日阿離那“磨人”的溫柔、“甜蜜”的負擔,大抵都是有意為之。


    阿離何等敏銳,怎會真的看不出他不喜?對一對時間,正是周泉迴來之後,他的吃食就古怪了起來,每一樣都是他不喜的,恐怕是周泉說了什麽令阿離察覺。


    周泉……就不該讓他迴來,迴京了便在京中待著。周昭寧決心今天就把他打發走,正好有事要他去辦。


    “我有意裝相,你蓄意為難……阿離,這迴算是兩清?”半晌,周昭寧喘勻了氣,整理好心情,說道。


    封離倒沒想到他半點不避諱,直接就承認下來,本欲再做些文章,這下反而不好說什麽了。確實,他騙人隻騙了一日,自己折騰了他七八日,不算虧。


    “哼!算你識相。”他說著,又補了一句,“可我也沒虧待你,這些除了你不喜歡吃,對你這個傷患沒有壞處。”


    周昭寧聽了這句,像一潭死水活了過來,忍不住笑著感歎:“是,我的阿離怎麽這樣心軟,就連罰我,也舍不得下重手。”


    封離被他攥住食指和中指,霎時紅了臉。周昭寧修長的指節插入他的指縫,拇指指腹來迴摩挲他的手指,曖昧又溫存。


    封離把手抽出來,反問:“知道錯了?”


    “知錯,知錯。”周昭寧看向他,說,“那阿離可知,我為何要明知故犯?”


    “為何?”


    “誰讓某些人,關心亦作惡語,喜愛亦要拒絕。阿離,你說,這樣一個嘴硬心軟、一觸即退的人,我該拿他怎麽辦?”


    如蝶落蛛網,封離被困在他如巒如潮的目光裏。


    周昭寧這幾日好了許多,已能自己坐起身來。他支撐著坐直,凝視他的雙眼,似是知道自己不會輕易等到答案,他又說:“我對你的心意,絕無半句虛言,我也想要你不摻假話的迴應,可否?”


    封離囁嚅良久,答道:“好,等我們迴京,我便答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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