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麽也不能把一支普普通通的笛子與使人化作厲鬼的執念聯係在一起,一時間都以為麵前的這隻鬼在哄騙他。


    對方微微一笑:“權且當幫個忙,說不定你一曲吹完,我執念了結,便原地消散了呢。”


    他麵上的表情毫無破綻,虞意白隻得點點頭,找了塊石頭坐下,試了幾個音,便將長笛橫在唇邊,憑著感覺吹奏起來。


    那鬼就立在不遠處看他,唇角噙著些弧度,漆黑如墨的眼眸中晦暗不明。


    少年一身單薄青衫,纖長的衣帶隨風而起,清麗的眉眼正微微低垂,麵龐的輪廓姣好柔和,白皙的指間持著雪白的笛,漸漸的,有悠揚輕緩的樂聲流淌而出。


    待一段旋律終了,虞意白緩緩放下手,抬眼看去,發現對方仍舊站在那裏,沒有絲毫消散的跡象,心頭頓湧起幾分被騙了的感覺。


    他抬步走來,十分不負責任地道:“那大抵是我猜錯了,我的執念看來不是這個。”他笑道,“吹得很好聽,笛子就送你了。”


    虞意白微微一怔。


    送他了?


    這長笛入手冰涼,分量不輕,色澤白得不帶一絲雜垢,摸上去時質感也很奇怪,總覺得不像是尋常的笛子,或許是什麽貴重之物,貿然接受,總感覺不太好。


    “還是不了吧……”


    他尾音尚未落下,便見那鬼剛剛還笑吟吟的神色倏地陰沉了下來,周遭空氣冷了幾分。


    “白送的東西,為什麽不要?怎麽,不喜歡?不喜歡便還我,我毀了便是。”


    說著,他便伸手要來奪,虞意白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與他的手堪堪錯過。


    看著對方的臉色,他無奈改口道:“沒有不喜歡,隻是覺得太貴重了。”


    他不喜歡就要毀掉麽……也太偏激了。


    “一隻笛子,有什麽貴重的。”


    虞意白道:“那就留在我這吧。”


    一邊說著,他一邊想著該拿什麽迴禮來給對方。


    畢竟忽然接連承了一隻鬼的情,不付出點什麽,總覺得有些不自在。


    於是過了幾日,虞意白便帶來了一塊圓形的白玉,中央刻著一個小小的“念”字,尾端綴著殷紅的流蘇。


    “這是送你的。”


    那鬼歪了歪頭,問:“為什麽?”


    虞意白解釋:“你上次給我笛子,這算迴禮。”


    他輕輕皺了下眉:“那是白送你的,你就這麽著急想同我撇清關係?”


    虞意白反應了幾秒才理解對方的腦迴路,感到有些頭痛:“我不是那個意思,因為你送了笛子,所以我才給你玉,有來有往……”


    那鬼冷笑了一聲。


    虞意白頓了頓,忽地靈光一閃道:“我這也是白送你的,你看上麵還有我的名字,你不要也得要。”


    他連忙用指尖點了點那個字,對方垂落的視線卻久久落在他那截瓷白勻亭的指骨上。


    “好吧。”他點頭從少年的手中接過了那塊玉,在手中饒有興趣地把玩了一陣,對著那個“念”字看了挺久,而後又收了起來。


    -


    虞意白發現,那隻鬼似乎很喜歡聽他吹笛,經常笑眯眯地誇他吹的曲子好聽,而後以此為由讓他連著吹一首又一首。


    在這之前,他還從沒發現自己在樂理方麵竟然還有這樣驚人的天賦,雖然對方的稱讚聽起來也尤為虛假浮誇且值得懷疑就是了。


    時間長了,他甚至都疑心那鬼送他笛子,是不是就是為了讓自己吹曲給他聽。


    嗬。


    真是詭計多端。


    於是在某次對方讓他吹吹笛子來解悶的時候,虞意白撒謊道:“我今天累了,不想吹,你若這麽喜歡,不如自己吹給自己聽。”


    他搖搖頭:“我不會吹,才讓你來吹。”


    虞意白順理成章道:“我可以教你。”


    他本以為對方會拒絕,沒想到那鬼倒正眯著眼認真思考了片刻,點點頭:“那你就來教我吧。”


    他玩味一笑,叫了一聲他的小名:“念念。”


    說出去的話等同於潑出去的水,沒辦法,虞意白隻得被迫攬了教人吹笛的活,雖然他自己在這方麵其實也隻是個三腳貓,但對方一日複一日對他毫無底線的吹捧已經令虞意白莫名其妙地產生了某種膨脹的自信:是的,在吹笛子這件事上,他似乎真的有那麽幾分天賦。


    虞意白發現這隻鬼雖然平日看著十分腹黑,滿肚子算計,但在樂理上,倒是確實一竅不通。


    可在連續演示無數次換來的卻還是對方困惑的眼神後,虞意白徹底崩潰了。


    對著那張帶著微笑的臉,他都懷疑那鬼是不是故意裝傻充愣來玩弄他。


    “你是真的不懂嗎?!”


    對方搖頭。


    說來也奇怪,每次在虞意白教得不勝其煩懷疑人生來到崩潰放棄邊緣的時候,那鬼總是十分“恰巧”地又學會了一點點,當然,每次也隻是一點點而已,隻少不多,卻讓虞意白又重新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次數多了,虞意白心頭對對方的懷疑愈來愈盛,卻時常在對上那鬼堪稱茫然的眼神時,這個原本無比堅定的懷疑又動搖了。


    真的是不懂吧?就是不會吧?應該,不是在……騙他吧?


    -


    虞家的後山陰氣重,便多生有喜陰好濕的植物,白曇便是其中的一種。


    夏季之夜,虞意白會趁虞家人都入睡的時候悄悄起來,輕車熟路地從小門繞去後山,而對方則早已在那兒的樹枝上坐著等他了。


    “真不知道有什麽好看的。”那鬼低笑了一聲,“曇花一現,終是花期短暫,頃刻枯萎,不過一個時辰的看頭,大半夜地起來為了這個,就這麽喜歡?”


    虞意白站在他旁邊,低聲說:“不是我喜歡,是我母親喜歡,她是在夏季出生的,生時曇花盛開……”


    她沒給我留什麽紀念的東西,看到白曇,也勉強算是睹物思人了。


    他沒說下去,閉了嘴,靠著樹坐著,對方則坐在樹梢上,閉眼假寐,紅衣投下一片暗影。


    很快,便等到白曇開了。


    濃鬱的夜色之下,素白的花瓣一片又一片舒展開來,花尖沁著剔透的露,中央簇擁著一圈月牙似的花蕊,白練的月光下,幽幽的冷香彌漫。


    虞意白支著下巴,盯著近處的白曇出神,而另一道視線自樹上投下來,靜靜地看他。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虞意白日日都往後山跑的行徑已然引起了一些有心之人的注意,哪怕他極力遮掩,小心翼翼,但還是不可避免地留下行蹤。


    他身為家族中的嫡長子,雖不受寵,行事卻也易引得他人的視線,某一日,族內的一名庶出子弟在對方離開後,悄悄地跟上了他,遠遠地綴在少年的後麵。


    ……


    那個人跟蹤自然很快就敗露了,陌生的氣息在鬼的感官之下無所遁形,消息卻被對方給帶了迴去,言之鑿鑿說虞意白與一人形厲鬼走得極近,日日在後山碰麵相會。


    家主虞疏震怒,召集了族內長老和直係子弟湧上山去,氣勢洶洶要捉拿那隻鬼,虞意白根本無法阻止,被兩個下人押著一同上了山。


    第113章


    之後的記憶被一片血色淹沒。


    悲傷,後悔,痛恨,不甘……無邊的負麵情緒包圍了殷時,而這些皆是屬於少年時的虞意白的。


    那隻鬼最終還是逃了出去,卻渾身是傷,半邊身體沒有了皮肉,裸露出下麵猙獰的白骨和淋漓的血肉,痛得幾近麻木。


    少年向那些人苦苦哀求著放過他時的模樣猶深深印在他的腦海裏。


    那雙充滿絕望的眼睛,哽咽的哭腔,染血的顫抖的手,無一不化作一把把刀子翻攪入他的血肉。


    他沒有心,也死了很久,早已忘記了心痛起來該是怎麽樣的,但大抵應當是這種感覺。


    惡鬼草草地扒了幾具死屍的人皮,將腐爛的血肉填充進自己殘破的身體裏,粘連好皮肉,當作療了傷,便要迴去,迴虞家,找到那個少年,帶走他,帶他離開。


    但他在半路上遇到了一個人。


    一個除靈師。


    他說他叫鳴玉,他的畢生夙願是除淨天下厲鬼,眼前的鬼是他要除的第二百四十七個。


    說完這些話,鳴玉就動手了。


    他很強,至少拖著殘軀奄奄一息的惡鬼根本無法戰勝他,隻是憑著空蕩蕩的胸腔內燒著的一團火,和對方交手了幾十個迴合。


    打到後來,惡鬼身上的骨頭一節一節地斷裂開來,黑的紅的血肉成塊地往下掉,粘連著殘破粘膩的身體組織。


    仿佛有一盆冰水當頭澆下,火焰熄滅殆盡,有什麽事物被徹底摧毀,激起絕望的迴響。


    他無法帶走那個少年了。


    惡鬼逃走了。


    他也因此“死”了一次,魂力大損,醒來之後,給自己重新做了具身體,換了張臉。


    他丟失了大部分的記憶,隻憑那股近乎印刻進本能般的執念記得他恨虞家,也恨一個叫鳴玉的除靈師,而那塊玉佩,是對他極為重要的東西。


    他要找到一個人,帶走他,解救他。


    -


    虞意白的記憶仍在繼續。


    從後山迴來後,他便被罰著跪了整整三天三夜的祠堂。


    那時正是冬天,祠堂極冷,雙腿都麻木地沒了知覺,他幾度昏過去,又被看守的人厲聲叫起來,然後緩慢地爬起,艱難挪動,冷硬的地麵,迴到原處,繼續跪著,昏倒,叫醒,周而複始。


    自那件事起,虞疏便仿佛徹底看透了他的本質,也徹徹底底地放棄了他,再也沒有在虞意白的麵前露出一個笑臉,或是吐出半個溫和的字眼。


    唯有冷漠。


    一個能與惡鬼廝混在一起人,又怎麽配當他的兒子,怎麽配稱為虞家的人,怎麽配得上除靈師的身份。


    這件事在家族內傳遍了,族裏的人們本就因虞意白是天生招煞之體而頗有微詞,卻礙於有虞疏護著不敢明麵直言,而今沒了拘束,便明當當地戳起對方的脊梁骨來。


    往日待他麵上和煦親切的虞夫人也在一夜之間徹底撕破了臉皮,露出尖酸刻薄的眉眼,不僅克扣虞意白每月的俸祿日常供給等,還屢屢挑著對方的錯處罰人去跪祠堂。


    虞疏對這一切持著視而不見的漠然態度,這無疑向所有人放出了一個縱容的訊號,讓虞意白徹徹底底地成為了眾矢之的。


    那日他迴房,隨手翻了下自己的枕頭查看,卻竟發現藏在那裏的笛子消失了,這是對方給他的,虞意白心頭一沉,連忙在房內翻來覆去地找,最終一無所獲。


    忽然間,房門被敲響,沒等他打開,虞夫人的次子虞梁便施施然走了進來,手中正把玩著一支雪白的長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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