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虞夫人說出那些話的短短幾息間,從幼時至今的那些記憶在他的腦海中宛如畫片般閃過,針紮的刺痛從四肢百骸襲來,好似一直懸在脖頸處的絞索驀地收緊,令他幾欲窒息。


    他以為父親及長輩們的漠視,虞家上下其他人的針對,隻是因為他做得不夠好,因為他生於除靈世家卻天生命格帶煞撞鬼,因為他是虞家唯一的異類。


    所以虞意白就在那個家沉默地生活了二十年,他以為自己退讓的態度是作為對那些人的一種彌補,一種償還,一種無聲的抱歉,他甚至都為了虞梁作為交換去了酆山。


    他以為自己做的夠多了。


    直到聽到虞夫人的那些話,虞意白才徹底意識到自己在他認為的那些“家人”的眼裏,隻是一件拿來使用的物品,隨時隨地都可以推出去,需要的時候又將他給奪迴來。


    他的命在那些人的眼中根本不算什麽,他的感受也不重要,他一直都在自欺欺人。


    虞意白感到自己鎖骨下方的印記正發燙,燙得他仿佛渾身都要燒起來一樣,那朵綻放的曇花鮮豔如血,印在冷白的皮膚上,妖豔詭異。


    ……殷時?


    是了,他消失了,殷時大抵會來找他。


    可是找到又怎樣。


    他已經快死了。


    體內生機流失的感覺是那樣強烈,虞意白幾乎都喘不過氣來,他艱難地支起身體,目光落在虞梁那張顴骨突出的臉上。


    他狠狠咬了口下唇,鈍鈍的痛感與彌漫的血腥味令他渙散的神智勉強清醒了些。


    青年麵容極白,襯得發絲愈發烏漆,唇瓣上稠麗的血凝成珠滾落,一豆搖曳的火光下,顯得那張臉愈發豔麗森冷。


    “換命?”


    虞意白喃喃般地道。


    “我就算是自殺,也不會讓你活著。”


    第110章


    殷時已經快瘋了。


    明明能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氣息就在附近,他卻無法再寸進一步。


    在這個地方,有人布下了該死的陣法,陰風唿嘯,將他困於其間,眼前皆是迷障,大腦中瘋長的惡念幾乎快吞噬殆盡他的理智,把他真正變成一隻毫無人性的惡鬼。


    他的瞳仁鮮紅得可怖,放大擴散,幾近要占據整隻眼眶,皮膚更是慘白得沒有一丁點血色,眼尾塗抹開一點冰冷稠豔的鬼紋。


    無名指處的紅線斷了一根。


    虞意白的氣息愈加弱了幾分。


    暴虐的情緒湧上心頭,無法壓製,將他徹底吞沒。


    憧憧陰霧之後,隱有數道人影邁著極輕的步伐向中央殷紅的影子逼近,是虞家的人,持著各式除鬼的法器,小心翼翼地接近著。


    殷時靜靜站在原地,陣內無形的煞氣猶如鎖鏈般纏繞上他的手腳,他投落的陰影中,有什麽漆黑的事物瘋狂地蠕動著即將破出。


    他現在隻想找到那個人,掠奪殆盡對方的全部氣味,一次又一次的阻礙令他已然變得無比煩躁,意識被撕扯的感覺愈發強烈,仿佛有千萬根尖銳的針挑撥著他敏感的神經。


    四周有異樣的氣息在靠近。


    他被包圍了。


    殷時緩緩抬起眼眸。


    哪怕隔著重重濃厚的迷霧,他也能看到那一雙雙或閃著畏懼或緊張或憤恨的眼睛,垂落在身側的,慘白的皮肉裹著骨頭的指尖撚了撚。


    他們在阻礙他。


    他要殺了他們。


    這個念頭閃過的瞬間,耳邊響起的無數道尖銳到嘶啞破音的聲線重疊在一起,吵得他都快瘋了。


    殺殺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找到虞意白找到虞意白找到虞意白找找……


    霎時間,殺戮的渴望強過了任何一種情緒。


    猩紅撕破血霧。


    血肉被劃破撕扯的聲音伴著淒厲的哀嚎在空中久久迴蕩。


    ……


    七煞陣內,那道殷紅的身影立在滿地的殘肢碎肉之間,鮮血在他的身下匯成血泊。


    他緩緩迴過身來,露出一張半邊白骨半邊人麵的臉龐,一邊骨頭森森宛如修羅惡鬼,一邊爬滿鮮豔鬼紋陰冷俊美,那雙紅瞳極冷,裏麵倒映出無盡的屍山血海。


    鳴玉和虞洛秋靜靜站在陣眼處。


    陣眼不毀,此陣便無法破開。


    殷時在鳴玉的身上感受了那股熟悉的氣息,強烈的,誘惑的,仿佛隔著布料抓撓著他的血肉,他歪了歪頭,邁著略顯僵硬的步伐,一步又一步朝對方走去。


    他的背後惡鬼淒嚎,殘屍化作白骨,陰霧被血染紅。


    殷時半邊姣好的麵容扯起唇角,露出一個毛骨悚然的溫柔的笑來。


    “把他……還給我。”


    “還給我。”


    “還給我。”


    ……


    這句話猶如魔音一般,自四麵八方激蕩起環響的迴音,或男或女,或歇斯底裏或幽涼輕柔,直直鑽入人的耳膜,無法擺脫。


    看到他這般模樣,虞洛秋已經害怕地禁不住渾身顫抖,鳴玉卻用寬大的手按住他的後背,低聲道:“用你的馭鬼術,就現在。”


    虞洛秋慌了心神,連點頭都顧不上,忙用起了係統賦予他的天賦,向已然近在咫尺的殷時施展。


    係統告訴過他,這大約隻能強行控製住對方莫約五分鍾的時間。


    但鳴玉說已經夠了。


    霎時間,殷時便發現自己動彈不得,已經蔓延到兩人身前的鬼氣再寸進不了分毫,仿佛有淩駕於這個世界的法則在剛剛那一瞬施加在他的身上,讓他生生定格在原地。


    他殷紅的眼中有鮮血緩緩流淌而出,冰冷的視線掃過麵前的人。


    虞洛秋的額間沁出些冷汗。


    鳴玉在心底暗自點了點頭,手上不敢浪費半點時間地使用起了提前準備的符與法器。


    他今日必定要滅了這隻惡鬼。


    遍布全身的灼燒的刺痛傳來,殷時略微垂下眼皮。


    指上的紅線已斷了三根。


    -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施加在殷時上的控製已隱隱有了鬆動的跡象。


    他已然渾身是血,鮮紅流遍蒼白皮膚上暗色妖異的鬼紋,極深的入骨傷痕遍布全身,席卷而來的疼痛一波蓋過一波,令他幾近麻木,指尖不受控製地痙攣著。


    劇痛之中,那一雙紅瞳卻從始至終都緊緊注視著麵前的人。


    鳴玉的額間已經沁出了些冷汗。


    殺不死。


    為什麽。


    為什麽。


    殷時已經強大這種地步了麽。


    這怎麽可能。


    怎麽可能。


    ……


    短暫的冷靜已令他暫時停止了異化,勉強在混亂間尋迴了幾分理智,半邊覆著白骨的臉上有蠕動的血肉重新生長著,看著詭異又恐怖。


    殷時強行吞咽下喉間湧起的腥甜,譏誚地彎起唇角:“數年前你殺不了我,而今你也殺不了我。等我救迴他,下一個死的就是你。”


    鳴玉神色晦暗,驀地抬起頭來,臉上露出冷笑:“救迴?你覺得你真能救迴虞意白?你不是在他體內種了鬼引嗎?不妨感受一下,他的命線還剩幾根。”


    更多的鮮血自殷時的眼中流淌出來。


    大腦似被銳器紮入般的疼,不受遏製的瘋狂的情緒再次沿著血管傳遍他的全身,他忍不住渾身戰栗,身下的影子一點點變得扭曲。


    他知道。


    隻剩最後一根了。


    對於普通人來說,幾乎可以相當於已經死亡。


    他的小白,會死。


    虞意白會死。


    會死。


    虞意白。


    死。


    死


    ……


    虞洛秋在這時驚恐地叫了一聲:“我控製不住他了!”


    感受到那股陰冷的暴動的氣息,鳴玉擰眉,什麽也不顧了,連忙攬著他飛身往陣外掠去:“走!”


    幾乎在他們往後倒退的瞬間,摧枯拉朽的死氣宛如掃蕩般以殷時為中心向外席卷而去,迷霧在那一瞬間被徹底撕扯殆盡。


    他的影子逐漸變得巨大,仿佛在一刻不停地吞噬著什麽般,黏稠的黑暗徹底籠罩了這座山。


    入注的血自殷時的身上流淌而下,他往前走出一步,頃刻間便攜著陰冷的鬼氣來到了那座竹屋前。


    那道近在咫尺的熟悉的氣息不知何時消失了。


    消失了。


    意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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