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他十七,還不是現在這副一碰就碎、連自己都嫌棄的模樣,也遠沒有如今這般心思深沉。


    那年是他第一次來京城,也就在那年,他被當朝皇帝欽點為探花。


    殿試之中,容貌最盛者,當為探花。


    他是有史以來最為年輕的探花,


    得中的那一日,江樓眠身穿紅衣,坐在披著錦緞的高頭大馬上,打馬遊街。


    少年容色俊美,眉眼彎彎,唇角眉梢都攜著笑,一雙桃花眼眸光瀲灩,顯得風流又肆意。


    那天街上正飄著小雪,他一身紅服明豔灼眼,宛如鮮紅的梅。


    京師的整條主街都被堵得水泄不通,人們聞風而來,爭相著想看這位傳言容貌極佳、才華橫溢的探花郎生得是個什麽模樣。


    他的風光甚至都蓋過了狀元。


    未出閣的少女站在街道樓閣的兩側,嬌羞地向他擲出帶著馨香的繡球絲絹,遊到後來,江樓眠全身都帶著染上的脂粉香。


    很快,他就被皇帝召進了宮。


    在那之前,江樓眠聽過不少民間有關這位皇帝的傳言。


    性情他性情陰晴多變,嗜好殺人,以虐待宮裏奴仆為樂,甚至在朝上都因意見不合,親手砍過數位大臣的頭。


    更有甚者,說這位皇帝性癖古怪,有龍陽之好,尤愛十五六歲,樣貌清秀,體格瘦弱的少年,將他們收為臠寵,供己享樂。


    江樓眠跟在一名太監的身後,走在大理石鋪就的青磚之上。


    這是他第一次踏入這座華美巍峨的宮殿。


    輝煌雄麗的宮牆在兩側矗立,紅簷上遊走著金色的龍雕,精致的建築群重重疊疊,亭台樓閣,不一而足。


    昨夜薄雪剛融,天朗氣清,淡白的日光映亮地麵上的水痕,殘雪掛著宮簷,緩緩流淌下來。


    來往宮人都低著頭,行色匆匆的模樣。


    太監將江樓眠帶到廣陽殿前,等待了半晌,進去通報的人出來告訴他們,皇帝正在議事,請江探花先去後殿稍歇片刻。


    後殿冷清,江樓眠獨自一人在裏麵對著劈裏啪啦燒著的爐火,想到那些似真似假的流言,不由感到一陣不安的煩悶。


    他幹脆出了殿門,揣著手去外頭走走。


    宮裏的梅花種得不錯,一樹樹寒白色的瓊枝綴著淡粉色的花朵,卻無人觀賞,這裏十分寂寥,除了江樓眠自己以外,幾乎見不到人。


    忽然間,幾聲隱約的尖哨般的銳鳴打破了周遭的幽靜。


    那聲音對江樓眠而言很熟悉,是箭矢破空的聲音,他有些好奇地循聲走了過去,撥開臘梅層疊招展的枝條,看到不遠處立著的一道人影。


    那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清寒的冬日裏,他卻穿著一身單薄的勁裝,額間束著暗紅的抹額,纏著繃帶的手指緊扣著繃緊的弓弦,那上麵搭著一隻羽箭。


    他五官深邃,尤其是那眉眼,已又了幾分銳氣逼人的模樣,攜著一股子桀驁不馴的野性,鼻梁俊挺,漆黑的眼瞳宛如深潭。


    生得不像中原人。


    江樓眠倚在梅花樹下靜靜地看他。


    少年正凝神盯著遠處掛在樹幹上的靶心,唇瓣繃緊,並沒有覺察身後突然多出的一個人。


    他三指鬆開,一聲箭矢尖銳的鳴叫裏,它猛地向木靶衝去,穩穩射入,卻紮在了離鮮紅靶心數寸的位置。


    江樓眠挑了下眉。


    少年似是不甘地抿了抿唇,從旁邊的箭囊中又抽出一支,再次搭上,拉開,就要放手之際,忽然聽見後麵傳來一道陌生的嗓音。


    清越宛如玉石脆響,口吻不急不徐,仿佛飄落到地的細雪。


    “姿勢錯了。肩膀再往右偏半寸,脊背後收,肘要拉平。”


    少年皺了皺眉,手上緩緩收了力,迴頭,正看到梅樹下立著的那道人影。


    對方不知在那看了多久,肩頭落著幾片細碎的粉白花瓣,鴉發鬆鬆用玉冠攏著,其餘的披散在身後,襯著裸露的冷白肌膚。


    那人眉眼含笑,淡粉的唇瓣微微揚起,寒冬臘月,一雙眸子卻猶如春水瀲灩,勾得人心尖一顫。


    提赫羽警惕地盯著他:“你是誰?”


    他的口音有些奇怪,不像大齊本土人的口音。


    江樓眠沉吟一瞬,唔了一聲:“好心的路人。”


    在對方的注視下,他走到了少年的麵前,舉了舉手,笑道:“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我沒有惡意的。”


    他笑容晃眼,提赫羽沉默地盯了他半晌,幹脆不理他,徑自重新搭好了箭,肌肉緊繃,在三指即將放開的前一瞬,卻聽身邊的人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


    “比上迴錯得還離譜。”


    聞言,提赫羽冷笑一聲,迴過身來,揚了揚下巴。


    “說說誰不會,你行你來?”


    誰料江樓眠竟真的點了點頭:“可以。”


    他隨手脫了身上厚重的大氅,露出略顯單薄的脊背,在提赫羽愣神的片刻,順手從對方的手中奪過那支箭,冰冷的箭鋒在修長的指間把玩了一圈。


    寒光中,冷銳的鋒芒與那漂亮的指骨不知誰更晃眼一些。


    “喂……”


    江樓眠輕笑了一下,手指搭上少年的手背,把住冷硬的弓身,另一隻手將羽箭尾端塞迴了提赫羽的手裏。


    “拿著。”


    他就著對方的手,微微彎身,自背後虛環住那人,將下巴擱上少年的頸窩。


    霎時間,提赫羽渾身僵硬。


    突如其來的靠近,他可以嗅見對方身上殘著的清冷的梅香,江樓眠垂在耳畔的發絲撓過他的脖子,帶來細微的撩撥般的癢。


    那人溫涼的手穿過他的指縫,肌膚毫無阻隔地相觸著,用力的時候更加親昵地貼上,扣緊。


    江樓眠微微眯眼,唿出的氣息在空中化作幾縷輕薄的白霧。


    提赫羽不敢看他,直視前方,抓著弓的手無聲出了一層薄汗。


    “就像這樣。”


    在他手中,沉重緊繃的弓身顯得那樣順從妥帖,手指輕巧而平穩地撥著羽箭,然後鬆開。


    他薄唇輕啟,發出一個音調微揚的輕快的氣音。


    “咻。”


    正中靶心。


    提赫羽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江樓眠鬆開他,彎起唇角道:“如何?”


    提赫羽動了動唇,剛想說什麽,他們的身後卻突然傳來數聲“哎唷”的驚唿。


    江樓眠迴身,看到那個領他進宮的太監正提著裙步伐滑稽地向這裏跑來。


    “哎喲,江探花,原來您在這兒呢。”


    他氣喘籲籲地來到了他們麵前,像是這時候才注意到江樓眠身邊的少年似的,目光有一瞬間的怪異。


    “啊,您怎麽和他在一塊……”


    “皇上在等您呢,您還不快跟咱家走。”


    江樓眠笑眯眯道:“這就來。”


    他對著身後始終沉默不語的少年擺了擺手,跟上了太監匆忙的步伐。


    盯了一會兒他們離開的背影,提赫羽垂下眼,撥了撥手中的弓弦,發出幾聲沉悶的嗡鳴。


    江探花……?


    -


    江樓眠跟著太監來到了廣陽殿。


    後者為他打開了門,立在一旁,低頭示意對方進去。


    殿裏飄散著一股安神香的氣味。


    沉厚,純正,卻濃烈得有些熏人,他細微的腳步聲被放大後迴蕩在大殿裏,宛如死水裏蕩漾開的漣漪,又很快被矗立的華美器具吞沒。


    江樓眠曾在朝堂之上遠遠地見過皇帝的模樣。


    但很模糊,對方居高臨下,在金色的一級又一級的台階之上,容貌隱藏在顫動的垂簾裏,高大,神秘。


    皇帝用奇怪的語調叫出他的名字,讓他走上前去,抬頭仔細給朕看看。


    “江探花,到朕這裏來。”


    一道沉厚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一樣奇怪的語調,相較於那時,離他更近,更清晰,帶著些莫名的急切,江樓眠又想到坊間的傳聞,輕輕的細弱的童音,卻在他的耳邊震耳欲聾。


    皇帝好龍陽。


    好褻玩少年。


    常有衣不蔽體的男屍從寢宮裏抬出。


    江樓眠指尖無聲攥緊,抿著血色盡褪的唇,低著頭,慢慢站了起來,向聲音傳出的方向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


    他在心底數著。


    第十步的時候,他看到了金漆裹著紫檀木的桌角,腳步一頓,再也不敢向前。


    “抬頭,讓朕看看。”


    聲音自頭頂上傳來。


    江樓眠不敢違命,慢慢抬起了頭。


    他看到了摘去冕旒後皇帝的臉。


    那張臉保養極佳,眼睛細長,唇瓣紅潤,幾乎沒有細紋,看上去隻有三十多歲的模樣,但江樓眠知道,皇帝今年已經五十四了。


    他正坐在桌前,上麵疊著整齊的奏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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