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裏,一切虛無的意念都將呈現出其真實的投影。


    哪怕再陰暗隱秘,皆會被從意識的最深處捕捉,撕去所有虛飾與偽裝,原原本本地展現在麵前。


    忽然,沈厭的腳步一頓。


    血腥的場景中,一團淡藍的靈光顯得尤為格格不入。


    蜷縮在角落,脆弱稀薄得仿佛隨時都有可能散去,卻似乎有著蠱惑人心的力量一般,牢牢勾住沈厭的目光,朝那裏走去了。


    心口傳來某種悸動感。


    他在它的麵前停下。


    空氣中,好像有無形的絲線纏住他的手指,引著他一點點伸出了手。


    指尖距離它越來越近,即將觸碰倒的前一瞬,疼痛幾乎要將他的意識生生撕裂成兩瓣。


    沈厭彎下腰,手指顫抖著,一滴冷汗劃過側臉,扶著膝蓋,閉上了眼。


    記憶湧現時帶來尖銳的刺痛,可他突然感到,腦海中此刻襲來的痛感竟不及心髒那處半分。


    那心魔說得對,他的記憶,確實有缺。


    -


    一副熟悉的場景浮現在沈厭的眼前。


    雲霧繚繞的大殿,此刻正站著一高一矮兩道身影。


    高的仙風道骨,身形頎長,而矮的那道才堪堪夠到對方的大腿,雙瞳烏漆,左眼下落著一顆小痣。


    他似乎有些緊張,粉白的指尖正緊緊揪著對方的衣袍。


    男子長身玉立,頭發與長睫皆是霜雪般的白色,瞳色淺得不似真人,全身上下都透出種拒人千裏的淡漠。


    他是重華宮曾經的太上長老,法號玄清,亦是沈厭的師父。


    那是沈厭拜入師門的第一天,他被玄清收為關門弟子。


    多年前的記憶早已淡褪,但突然出現的下一幕,卻令他瞳孔微縮。


    心口湧起一陣幾欲窒息的感覺。


    哪怕淡忘,也總會留下痕跡。


    而此時此刻的場景,他竟沒有分毫於此相關的印象。


    玄清微垂雙眼,長袖一攬,一個雪白的玉瓶便出現在他的手中。


    “這個喝了。”


    他將玉瓶遞到孩童的麵前,撥開瓶塞,馨香四溢。


    “師父,這是什麽呀。”


    對方的雙眼中浮起困惑,但還是乖乖接過,雙手捧起,將它聽話地放到嘴邊。


    聽到他稚嫩的話語,玄清沒有說話,隻是淡淡望著他。


    待沈厭舉著那隻瓶子,仰頭將裏麵的藥液喝了個幹淨後,他才緩緩地收迴了目光。


    玄清道:“此乃玉華霜,能助你洗去前塵,了斷俗緣。”


    沈厭聽不懂他在說什麽,隻是覺得腦袋有些暈乎乎的。


    似乎正有什麽東西從他的身體裏剝離出去,難受極了,他明明很抗拒這種感覺,但什麽也做不了,隻能任其一點點消失。


    沒有撕心裂肺的疼痛,可卻比那還折磨。


    對著男子寒霜般的麵容,他忽然感到無邊的無助與絕望,按著隱隱作痛的心口,沈厭咬著唇,不敢出聲。


    他雙眼茫然,突然間,湧起一股想哭的衝動。


    玄清垂眼看他。


    在那雙冰冷目光的注視下,沈厭感覺自己的心髒也一寸寸凍住了。


    仿佛有塊肉正被生生挖去,裏麵變得空空蕩蕩,風灌進來,很冷。


    男子嗓音淡漠,高不可攀,宛如九天上飄落的雪。


    “從今往後,你便是本尊座下弟子。身為重華宮的人,永不可背叛宗門,無論何時,皆要拿性命來庇護此地。你的劍,也絕對不可以指向同門。”


    “懂麽。”


    沈厭將已經在眶邊打轉的淚拚命含了迴去,說不出話,隻是用力點了點頭。


    玄清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滿意之色。


    “前塵已斷,便再不問身前之事。”


    “你同本尊走罷。”


    -


    記憶很短,在兩人一道消失的背影裏結束了。


    沈厭卻捂著發痛的心口,彎著腰,掐緊的指尖顫抖著。


    他雙目無神望著血水流淌的地麵,看到那裏麵自己的麵容被割裂成無數塊,每一張都是一樣的蒼白與空洞。


    ……竟是他的師父。


    他過去一直以為,自己是無父無母被撿迴來的,而玄清也無數次告訴他,這重華宮便是他的家,是他僅剩的依靠,是他與這世間唯一的聯係,是他


    哪怕賭上性命也要護著的地方。


    可這一切從開始便是一個巨大的謊言。


    沈厭脊線緊繃,肩膀發抖,被牙齒咬得血色盡褪的下唇發顫,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師父啊,可你知不知道,那個地方,卻是我前世真正的埋骨之所啊。


    你就這樣殘忍,連我的過去都要剝奪嗎。


    -


    之後在沈厭的腦海裏重新鋪展開的,是那段他被玉華霜洗去的,進入重華宮之前的記憶。


    那是遠在江南魚米之鄉的一個官宦之家,丈夫隻是朝廷中一位職位不高的普通官員,娶了門當戶對的一名小姐,幾年後,終於迎來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


    精致漂亮得仿佛瓷娃娃,隻是那眼尾自出身便帶著一顆小痣,色澤妖紅,在白皙的皮膚上豔得刺眼。


    請來算命的道士說此乃不祥之兆,會給身邊之人帶來血光之災,自己也不得善終。


    然後他就被夫妻倆一起轟了出去。


    他們的家庭比不上豪門貴族,但也算富裕,就這樣過著充實而幸福的生活。


    卻在多年後的某一天,一個穿白衣的仙人忽然來到了他們的家,打破了這份平靜。


    對方要接走他們唯一的兒子。


    那時候,隻有最為顯赫的名門望族才有資格送族內子弟去仙山拜師,夫妻倆誠惶誠恐,猶豫不決,卻也心知這是屬於沈厭的大機緣。


    仙人向他們允諾,每年都會讓他們的孩子迴來探望。


    哪怕再不舍,他們也隻好忍痛同意了。


    他同他們約定,十天之後,便來接走這個孩子。


    -


    也就是在那等待的十天裏,沈厭在陵州城的最繁華的集市中,發現了一個小奴隸。


    很瘦,很小,在角落蜷縮成一團,襤褸的衣衫掩不住那身體上觸目驚心的鞭痕,雜亂的頭發下,唯有一雙漆黑的眸子冷得嚇人。


    穿過鬧市亂哄哄的人群,沈厭的目光與鐵籠後的他相遇了。


    那雙眼睛仿佛會說話一般,正直勾勾地盯著他,漂亮得宛如上好的黑曜石。


    沈厭微微一怔。


    他和其他人……


    似乎都不一樣。


    鐵籠前的商販是專門賣奴隸的販子,隔一段時間便會在那裏。


    隻是沈厭很少出府,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麽多放在籠子裏的人,被鐵鏈鎖住手腳,明碼標價。


    身邊的仆從告訴他,那些都是最下等、幹的是最低賤的活的奴隸。


    “可他們和我們好像沒有區別。”


    仆從笑了笑,說,少爺,您可真善良。


    他們如牲畜般鎖在巨大的鐵籠中,商販的手中持著一條血跡斑斑的長鞭。


    集市上的人早已默許這一切,做這種生意的,亦不止這一家。


    每天都有無數的奴隸被以低賤的價格賣出去,又有不少在無盡的痛苦中成為死去的屍體,被拖進下水溝裏。


    那商販正煩躁著今日生意蕭條,忽見一道小小的身影朝他這裏走來。


    像是哪戶人家的小少爺,一身錦袍,膚色白皙,睫毛又長又密,長得跟個小姑娘似的。


    他注意到對方身後幾個神色不善的侍衛,滿臉堆笑地相迎。


    “他們多少錢,我全要了。”


    沈厭一開口,跟著他的仆從便慌忙彎腰拽了下他衣袖,叫道:“少爺,您怎麽……”


    商販聞言,頓時喜笑顏開,生怕他反悔似的,連聲應道:“好好好,這就給小公子您把他們的賣身契取來,您可真是心地善良,貴人麵相,日後定有福報的……”


    沈厭迴身看他:“你沒帶錢?還是不夠?”


    仆從搖搖頭,焦急道:“您突然給府上買迴這麽多奴隸,隻是怕老爺夫人會責罰……”


    沈厭聞言,抿了抿唇,雖然有些心底發怵,但仍做出一副鎮定的模樣。


    “爹娘問起,你便說全是我的主意就好了。”


    鐵籠大開,幾十名奴隸被放了出來,在沈厭的吩咐下,他們跟在侍衛的身後往他府邸的方向去了。


    一道孤零零的影子卻仍舊留在原地。


    是剛剛那個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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