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厭那時的想法很單純,在這樣一處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絕境之中,除他和顧淮燼外再無活人,要是對方再死了,可就真隻剩下他一個了。


    且不論他到底能不能成功找到出去的辦法,光是在這片死氣沉沉的無底黑暗中呆久些,都足矣讓一個正常人活活逼瘋。


    兩個人總比一個要好。


    至於追殺?


    還是等他能活著出去再說吧。


    顧淮燼正倚在牆角,蒼白的麵容凝著暗紅的血,雙眸緊閉。


    沈厭湊過身,試著分開他緊閉的牙關,將藥放入,但對方此刻陷於昏迷之中,根本無法做出類似吞咽的動作。


    半晌,感受著那人本就微弱的氣息愈發若有若無,沈厭幹脆捧住他的臉,俯下身來,用嘴強硬地將藥度了進去。


    幾乎在那粒藥滑入對方喉頭的一瞬間,背後突然襲來破風之聲。


    沈厭一個側身堪堪躲過,便見本因昏迷的顧淮燼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正拿那雙血色淡褪的紅瞳緊緊盯著他。


    他在裝昏。


    沈厭抹了抹唇上蹭的血,目光掃去,看到他胸口那個恐怖的血洞竟已止住了血,自邊緣開始緩慢地生長出新的血肉。


    不僅如此,對方全身上下的傷口此刻都有了愈合的跡象。


    不消多久,他便能重新擁有與自己抗衡的力量。


    沈厭又從儲物戒裏取出一樣東西。


    那是一隻漆黑的項圈,由玄鐵鑄造,提在手中沉重無比。


    裏麵藏了一道符咒,下咒者隻需動一動念頭,戴上這隻項圈的人便會被不斷收緊的它生生折斷脖子,血濺當場。


    “別動。”


    “不然我就把你腿廢了。”


    感到身下之人又有掙紮的跡象,沈厭鎖著他肩膀的手肘用力了幾分,拿膝彎不由分說抵住對方柔軟的腹部,俯下身去,將項圈環上他的脖頸。


    沈厭垂下的發絲不經意掃過顧淮燼的頸窩,後者則被壓製在牆角,看著他被光暈映得冷玉般近在咫尺的側臉,渾身僵硬。


    做完了這一切,沈厭終於從他的身上退開,站起身來。


    “為什麽救我。”


    他聽到對方暗啞的嗓音在耳畔響起了。


    他垂眸下去,對上一雙漆黑的瞳,那裏的血色已然褪去,此刻正翻滾著複雜的情緒。


    沈厭蹲下身,視線與對方平齊。


    “想讓你活下來陪我。”


    在他平靜目光的注視下,少年下唇被咬得發白,藏在背後的手指驟然收緊了。


    沈厭忽地一笑:“字麵意思,別想太多。”


    “對了,你在上麵的話還沒說完呢。”


    他話鋒一轉,緩緩道:“你那反應……是覺得天衍樓的人在汙蔑你?為什麽?”


    顧淮燼不說話,垂下的視線直直盯著他與沈厭之間隔著的那一小塊空地。


    “別以為不說話我就沒辦法。”


    沈厭伸手掐住他下巴,迫使對方看著自己。


    “重華宮有一秘法,名曰搜魂,隻要我對你用了這個,不管我想知道什麽,你都會乖乖地全盤托出。隻是你從此就會魂魄殘缺,變成一個渾渾噩噩的癡傻之人。”


    “你是想自己說呢,還是我幫你?”


    在他的威脅之下,顧淮燼與他無聲對峙了幾秒,終是開口了。


    “……他們想用我的血肉煉丹。”


    聞此,沈厭意外地挑了下眉。


    “我的師父,他當年收我為弟子,根本不是看中我的根骨,而是打算待我結丹之後,便以我皮肉為鼎,骨血作引,煉製人丹。”


    “為什麽選你?”沈厭沒有急著質疑他,隻是問道,“你有什麽特殊之處嗎?”


    顧淮燼抿了抿唇,答道:“我的體質……是天魔之體。”


    沈厭更意外了:“你是魔族?那你是怎麽在天衍樓不被發現的?”


    不知為什麽,在他說出這句話後,顧淮燼麵上肉眼可見地劃過某種複雜的情緒,望著他的眼神有種說不出的古怪。


    半晌,他開口道:“我母親是人,父親是魔。隻要我想,就可以隱藏身上魔族的氣息。”


    “但你偷了天衍宗的宗門秘寶,還殺了那時處罰你的師兄,將他生生折磨致死。”


    沈厭盯著他,徐徐道:“我看過現場,那屍體全身上下都沒一處好肉,雙目已瞎,四肢盡斷,腸子都流了一地。你敢說,這不是你做的?”


    “……東西不是我偷的。”


    他的雙眸忽然爬上了些許鮮紅的血絲,牙齒幾乎將下唇咬出血,一字一句道:“是他私自拿了,然後反誣陷我。我”


    沈厭支著下巴,打斷了他:“證據呢?”


    顧淮燼沉默了。


    良久,他垂下眼,低聲道:“沒有。”


    “也就是說,這些都是你的一麵之詞?”


    沈厭微眯起眼,眉梢掛起幾分冷笑。


    “嗬,天衍樓可是享譽天下的名門大派,你師父又是裏麵首屈一指的執政長老,行事光正磊落,又怎會做出煉人丹此等欺師滅祖之事?”


    “我可是聽他們說,你那師父對你寶貝得緊,給你用得都是最好的丹藥,哪怕你因意外廢了靈根,他也是四處尋找補救的辦法,從未虧待過你……”


    “閉嘴!”


    顧淮燼雙眼赤紅,突然抓著沈厭的肩膀一把將他摁在地上,雙手撐在他兩側,胸膛劇烈起伏著,渾身顫抖。


    沈厭仰麵望著他,有恃無恐道:“怎麽,被我說中,惱羞成怒了?”


    他的指甲將掌心掐出道道血痕,聲線發抖。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他喂我丹藥,隻是讓我日後做他煉丹的藥引,我靈根廢了以後,他便再也沒來看過我一次……“


    “在天衍樓裏,一個廢物,一個失去價值的人,不管他處境如何,被糟踐成什麽樣,沒有人會來同情他,沒有人。”


    “他說,我在世間僅剩的用途,便是給他煉丹,去救他的孩子。”


    顧淮燼忽然笑得喘不過氣來,雙肩顫抖,良久才能勉強拚湊出一句完整的話。


    “你還不知道吧,他有個寶貝兒子,後來讓魔族的一個女人哄騙了去,被人找到的時候已經被吸幹了精氣,四肢盡斷,變得瘋瘋癲癲。”


    “要救他那個殘廢兒子,隻有把擁有天魔之體的人練成人丹,可這種體質世間少有,終於啊,等了這麽多年,讓他等到一個……他的兒子總算是有救了,可是我得去死。”


    “是啊,他是對我很好。”


    “可他對我那麽好,是想讓我死啊。”


    “沈厭,你也不信我,你也想讓我死,是不是?”


    他吐字很輕,蒼白的笑容顯得有些病態,指尖神經質地顫抖著。


    看著顧淮燼的麵容,沈厭沉默了良久。


    他當年聽了對方的話,是怎麽迴他的呢。


    好像說的是什麽“你身上流的可是魔族的血,你覺得,你和他們的話,哪個能讓我信?別逼我用搜魂之術”。


    沈厭記得很清楚,他那話說完,顧淮燼的臉色就瞬間變得慘白,望著他的目光空洞而茫然,仿佛連最後一絲生的希望都被掐滅。


    哪怕沈厭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對他搜魂,而且說完這話後,看到對方的表現就後悔了。


    顧淮燼在笑,是那種好像連信念都被擊碎的,絕望而無助的笑。


    良久,他終於開口,每一個字都說得無比艱難。


    你搜吧,看看我到底,到底有沒有在騙你。


    第18章


    “我會試著信你。”


    一字一句吐出這話的瞬間,沈厭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在抗拒著,而這個幻境中,似乎有什麽地方在發生微妙的改變。


    像是某種原定的走向……正被打破。


    顧淮燼明顯怔住了。


    沈厭望著他的眼睛,緩緩道:“待我迴去,便徹查此事。煉人丹一事非同小可,若你說的是真的,它牽扯到的人,一個都跑不掉。”


    而在他說出第一句話之後,顧淮燼便仿佛出了神般,盯著他,唇瓣發抖,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最終隻是低低地,啞聲叫出他的名字。


    “……沈厭。”


    那兩個字背後包含的情感令人頭皮發麻,仿佛表麵平靜下潛伏著洶湧漩渦的暗海,稍不慎便會被其吞沒。


    沈厭伸手推了推他的胸口,示意對方起身。


    “先起來,能不能從這裏出去還不知道呢。”


    顧淮燼挪開身子,站了起來。


    他跟上沈厭的腳步,沿著狹長逼仄的窄道,往黑暗的另一頭走去。


    通道很窄,兩個人肩並肩都有些勉強,腳下踩的宛如蠕動的軟肉,每走一步都會留下凹陷的淺坑。


    周身壞繞的牆壁像極了紫黑色皮膚包裹的肌理,裏麵暗紅色的血管清晰可見,宛如節節分明的長蟲,不時蠕動。


    腳邊灰白殘缺的骨骸堆了一路,都是曾掉進這裏的人留下的,上麵遍布著被撕咬過的痕跡。


    沈厭能感受到,隨著自己體內靈力的流失,周遭蟄伏的魔物愈發蠢蠢欲動。


    一旦失去靈氣的護體,沈厭都可以想象,它們爭先恐後一擁而上來分食他血肉的場景。


    修士的身體,於深淵裏的惡魔而言可是大補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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