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夜風微涼,董亦勳負著雙手往前慢行。董叁、董肆還守在書房外頭,方才的事讓他們明白,從今天起,書房成了重地,不可以任人隨意進出。董壹、董貳則離了十來步距離,跟在他身後。


    將軍府是先帝賜下的,當年先帝賜下三座類似的宅子給三個有功將軍,董奇關、何項、鬱定國。匆匆數十載過去,何家滅了、鬱家沒落,隻剩下他們董家還苦苦支撐。但願父親能夠洞燭機先,不要臨老做出那等糊塗事情,免得祖先苦苦建立的榮耀毀於一旦。


    將軍府占地廣闊,春夏花開遍地、綠樹成蔭,園子裏有個人工開鑿的湖,是從府外引進的活水,湖的兩端架起一座拱橋,拱橋中間有座琉璃瓦小亭,橋梁上每隔兩、三根柱子就燃著一盞燈,把湖麵照得金光燦燦。


    遠遠地,董亦勳看見了亭子裏那個落寞的背影,他順著燈光向前走近。


    兩人對視片刻,董亦勳清淺一笑,客氣地說道:「夜深了,二弟怎麽還在這裏?」


    「大哥不也在這裏?」口氣裏帶著兩分挑釁,董亦橋與他對視,久久沒別開眼睛。


    董亦橋不喜歡這個哥哥,非常不喜歡。


    從小他就被教導,董亦勳不是哥哥而是對手,如果自己不夠強,屬於他的一切將會被鯨吞蠶食,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在心底,他既羨慕董亦勳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性情,卻又鄙夷他不成材的人生,另一方麵,更嫉妒母親對董亦勳做的表麵功夫……那是種很難解釋得清楚的感覺。


    那次他幾乎死了,他心中有股說不出口的輕鬆。因為從此,他再不必天天想著如何表現,好遠遠將董亦勳甩在身後,不必勉強自己恨一個實際上性情溫和、良善,任何人都很難恨上的手足。


    可是,他奇跡似的活了下來,還變得像另外一個人,成了有責任感、有能力、願意為家族名譽而拚命的男人。他既佩服這樣的董亦勳卻也嫉妒他,而隨著他的朝堂地位節節提升,母親的嫉恨也越來越深。


    董亦勳的母親不過是個下賤的通房丫頭,卻奪走父親所有愛憐,父親給了母親地位、榮耀、尊重,卻沒給她一絲一毫的愛,這讓母親情何以堪?


    因此,他對這位哥哥的感情益加複雜,他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兄長,但為了可憐的母親,他必須討厭他,把他當成敵人。


    「睡不著,四處走走。」


    董亦勳並不厭恨這個弟弟,也不嫉妒,他很清楚自己是庶出,很清楚這個家的一切都將歸到弟弟手中,他沒有過爭產的念頭,他想要的任何東西,會靠自己的雙手去掙得。當人心無欲,便不會衍生出憎惡,於他而言,董亦橋就是個弟弟,不管他願不願意承認自己。


    「為什麽睡不著?因為兵權交出去,心疼了?」董亦橋口氣譏諷。


    父親手中有十五萬大軍,這迴出征,皇上又將二十萬大軍交到董亦勳手裏,董家有了這三十五萬大軍,就等於擁有大梁一半以上的兵力,這樣的兵權在手裏,董家的地位再無人可撼動。


    沒想到,董亦勳居然如此愚蠢,班師迴朝後第一件事竟是將虎符交還給皇上,此事傳出,父親氣得摔杯甩盤,口口聲聲罵他蠢蛋。


    若非這幾日那些不明就裏,一心想攀關係、拉好處的朝官日日遞帖拜訪,父親不得不勉強打起精神應付,他哪可能有今日這樣的閑情逸致逛園子?


    「二弟也覺得我不該將兵符交迴去?」董亦勳問。


    「為了你自己,自然是交比不交好,如此皇上便能看見你的一片赤忱忠心,日後會對你托付更大的重任,隻是,這對家族沒有半點好處。」


    族裏多少堂兄弟、侄表親戚正想借著他的功勳在軍隊裏謀得職位,而已經在職軍中的,可叨族兄的光榮升上個幾等,沒想到他輕易地將權力雙手奉迴,怎能不教父親為之氣結。


    董亦勳卻歎息,深邃目光望向弟弟,緩聲道:「我正是為了家族才做下這個決定。你念過那麽多書,有沒有聽過功高震主?極盛之後,迎來的將是衰敗。


    「你怎知皇上對董家無分毫忌憚,怎知父親在朝中盤根糾結的關係,沒有礙到誰的眼?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如果你能說動父親,就該勸他把兵權交迴去,光榮退出朝堂,千萬別生出異心,免得毀了祖父打下來的聲名。」


    他的話震撼董亦橋的心,一時之間無言以對。


    所以父親已遭皇上忌憚?所以父親的堅持,很可能替家族帶來災難?可是急流勇退,一輩子汲汲營營、追逐權力祿位的父親怎麽辦得到?


    然父親做不到的事,他做到了。看著董亦勳,董亦橋如是想。大勝兀骨、凱旋歸朝後,他想的不是朝廷封賞而是急流勇退,年紀輕輕、有大好前途的他,怎麽舍得放下?


    董亦橋無法不佩服他,無法不崇拜他,但自己怎能承認,一個他視為敵人的兄長,一個從小便讓他鄙夷著長大的男人,讓自己深深感到自卑?他下意識搖頭。


    董亦勳卻錯解他意思,說道:「我明白不容易,太多的親戚被安插在父親的軍隊裏,若是這樣交出去,對我們親戚們有些難交代,可越是那樣一支軍隊,越是會讓皇上不安心呐,二弟怎麽就沒想過,你如此聰明才智,皇上為何遲遲不肯重用你?」


    董亦橋猛然轉頭,迴頂一句,「可皇上卻重用你。」


    「那是因為我在春獵時救了皇上一命。於皇上而言,我先是救命恩人、再是董昱的兒子。」他歎氣道:「你是個胸有丘塾的,不要因為後院之事影響了你的判斷力。」


    董亦橋當然明白,那個「後院」指的是母親,指的是他從小被教導到大的仇恨意識。輕輕一句,直指問題中心。


    臉驀地紅了,他感覺自己像整個人被看透似的。


    董亦勳道:「夜深了,迴去吧,弟妹心裏不舒服,你好好哄哄她,畢竟她不過是個身不由己的女人。」


    董亦橋再次震驚。他知道茹燕有孕、知道幼琳大鬧、知道他內宅不安?他……在他院子裏安插人手?


    不過,如果自己的妻妾一個接一個相繼死去,他還沒有半點防範心的話,也未免太離譜,母親,是做得狠了。他略略正起心神,裝出燦爛笑臉,無可無不可地迴答,「婦人善妒、其心可誅,可大哥這是在讓弟弟縱容弟婦呢。」


    董亦勳勾起一抹清風似的微笑,迴道:「弟妹做的,不過是母親當年對我親生娘親做的事,對錯要怎麽論究?


    「若是非要找出萬惡根源,答案隻有一個——男人的貪婪,男人貪婪地想將所有美好女子盡納於懷中,卻沒想到自己懷間位置太小,女人必須盡全力拚搏廝殺,才能搶到一塊立足地。如果女人不必動用心思,便有一大塊原野供她們奔跑徜徉,她們又何須手段盡使、麵露猙獰?」


    他拍拍弟弟的肩膀,與他相錯,往園子的另一頭走去。


    靜靜望著他逐漸模糊的背影,董亦橋心潮一波波洶湧著。他知道,他什麽都知道,隻是為了家宅安寧,選擇隱忍。這個時候,他對董亦勳的恨化成一張大笑臉,狠狠地嘲笑著自己的無知無能。


    他怔忡,一絲苦澀笑意浮上嘴角。此生,他再無法同他爭上下。


    「怎樣?味道還行?」楊素心滿臉期待地看向鬱以喬。


    「什麽行,根本就是完美,天底下除我家二娘,誰能做出這麽好吃的東西?」鬱以喬放下瘓子,猛對她拍手鼓勵。


    「你啊,這張嘴沾了蜜。」纖纖細指戳上她的額頭,楊素心展顏笑開。


    鬱以喬順勢賴進她懷裏,圈起她的腰,姿態嬌憨,「什麽沾了蜜,二娘沒看清楚,是蜜蜂在上頭做了窩啦。」


    楊素心一陣輕笑,摟著女兒輕輕搖晃。「都這麽大了,還撒嬌。」


    「我再大,還是娘的小棉襖啊。」鬱以喬抬起頭細細審視她的二娘。不是老王賣瓜,她的三個娘是越長越年輕啦,許是遠遠離開那些爭爭鬥鬥的糟心事,許是生活暢意順心,許是成就感給她們帶來無比的自信,這些年,她們臉上沒長出皺紋,還越來越亮麗光鮮。


    上迴她遠遠見到曹氏和她三個娘站在一起,就像阿姨和三個侄女,曹氏蒼老得讓她暗自慶幸,幸好母親們早早抽身,那座侯府的確不是養人的地方。


    鬱以喬之所以會見到曹氏,是因一日曹氏很不要臉地上門,要求秦宛音將嫁妝給貢獻出來,好替鬱瀚達弄個官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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