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她吃東西像小雞啄米,難怪她瘦得要命,難怪她老是提蓋棺論定,難怪她總是說不要讓生命留下遺憾,難怪……」鍾裕橋真恨自己,那麽多的難怪,他怎麽都沒有想過,是這個原因?


    「我不要她死,她還那麽年輕,她應該活很久很久的。」齊翔捂住瞼,忍不住再度痛哭。


    「不公平,她好不容易苦盡甘來,好不容易可以隨心所欲,人生最美好的一段將要在她麵前展開,她怎麽可以……可以死?」


    鍾裕橋也哭了,淚水經過臉龐落在沙發上,那一塊,被鬱喬的香檳汙染了,淡淡的紅被他的眼淚加深了顏色。


    蘇凊文怒瞪著他們,他咬緊牙關,凝重的字句從他嘴裏吐出來,「你們,不要哭、不許哭,不準你們絕望,不是所有的癌症都會走入死亡。」


    齊翔的手背重重抹過帥臉,他用力點頭,同意阿董的說法。


    蘇凊文把藥袋上麵的字看過一遍又一遍,從第一行到最後一行,要它們全刻進腦子裏似的,他吞下憤恨,抬起冷冽雙眼,沒和任何人商量,他拿起手機,點出通訊錄,找到自己的通話對象。


    他們不曉得蘇凊文要做什麽,但被他寒冽銳利的眼光給嚇住,沒人敢多說半句話,隻能靜靜地看他的下一步動作。


    電話通了,蘇凊文深吸兩口氣,緩下冷厲聲音。


    「黃伯伯,您好,打擾您了,我是蘇凊文……是,好久不見,您最近好嗎……爸媽都好,他們前陣子還提起您……是的,我有點事想請教黃伯伯……是這樣的,我有位朋友是黃伯伯的病患,她叫鬱喬,不知道黃伯伯有沒有印象……」


    他說到這裏,鍾裕橋和齊翔對望一眼。阿董認識小喬的主治醫生?飛快迴頭,他們湊到蘇凊文身旁,一人一邊靠上。


    「……對,我知道醫生不能透露病人的病情,但鬱喬隻剩下一位年邁、患了阿茲海默症的祖母,身邊沒有人可以幫她,我必須知道她的病情,必須知道有什麽先進的醫療可以幫助她……我……我是她的未婚夫……」


    蘇凊文的話讓鍾裕橋和齊翔猛然抬頭。小喬接受他了?他們已經認定彼此?或者,這隻是他向醫生套話的謊言?


    但兩個人都沒說話,隻是聽著蘇凊文偶爾簡短地響應電話那頭的人,牆壁上,時鍾的長針緩慢地移動,齊翔和鍾裕橋緊緊盯住蘇凊文的臉,企圖從他細微的表情當中得到一點訊息。


    在一段漫長的沉默後,他說了句,「黃伯伯,謝謝您。」然後掛掉電話。


    齊翔急忙問:「你真的認識小喬的主治大夫?」


    鍾裕橋拍開他。「這不重要,醫生怎麽說?小喬的病情嚴重嗎?」


    第一次,蘇凊文有了深切的無力感,第一次,他覺得疲憊而無助,目光緩緩從手機移到齊翔和鍾裕橋臉上,這一刻,他理解了何謂欲哭無淚。


    「你說話啊,到底是怎樣?情況如何、是第幾期、有沒有什麽新藥可以控製住……」鍾裕橋抓起他的手一陣猛搖。


    「是末期胃癌,因為發現得太晚,已經錯失開刀時機,過去幾個月,小喬用的是最新的抗癌藥,剛開始還有一點效果,但最近癌細胞擴散得很快——她很痛,時刻都在忍受疼痛,可還要裝成若無其事,欺騙我們……」他解決問題的能力很強,但這個問題,他無力解決。


    「我懂了,難怪她半夜睡不著,在走廊演倩女幽魂,難怪她白天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她都躲在房間裏麵忍受疼痛吧。」鍾裕橋的聲音很低很低。


    「怎麽會?怎麽可能?她那麽年輕,就算發現也隻會是第一期、第二期,怎會一下子就跳到癌末去?會不會是醫生誤診,我們要不要換一間醫院再檢查看看?」齊翔喃喃自語。


    「對,我上網查查,看有沒有更高明的醫生,要不然我們送她出國醫治,至於錢……」他存款簿裏麵還有一些,不夠的話……鍾裕橋看向蘇凊文。


    蘇凊文依然麵無表情,彷佛對他們的話充耳不聞。


    「聽說中醫可以治療腫瘤,對了,我聽說有種有機飲食法,對人體健康很有幫助,不然……學瑜伽?我們上網查查看,一定可以查到應對的方法。」齊翔跳起來,拉住鍾裕橋就要上樓。


    這時蘇凊文終於開口,「不必了,黃伯伯是這方麵的權威,如果不是絕對的確認,他不會說這種話。我們現在能做的隻有……讓小喬開心,幫她完成想做的事,讓她無後顧之憂……」的離開?


    心底一片茫然,他望向鍾裕橋的眼光充滿絕望。


    他何嚐不想心存希望,他何嚐不想給自己留一點盼頭,他也想象大橋、齊翔這樣,試著做些什麽。


    但黃伯伯的話打斷了他所有的想象。


    黃伯伯說:鬱喬惡化的速度太快,他很少碰到這樣的case.


    奇跡,已經不是她或者他們可以幻想的了。


    蘇凊文的絕望眼光像一記棒錘,狠狠地朝他們砸下,敲掉他們微薄的盼望。沒有希望了嗎?隻能絕望了嗎?不管做任何事,都沒有用嗎?


    茫然從蘇凊文眼底傳出去,他們的心一點一點墜入穀底,又好像是有一把生鏽的鋸子,來來迴迴鋸著心……


    夜幕低垂,三人相對無語,他們像是雕像般坐在沙發中間,誰也提不出半點力氣,屋外的風雨滲透他們的心,天……再不會開晴……


    她睡得很好。鬱喬伸伸懶腰,翻過身、抱住枕頭,看著床頭的照片,對自己微笑。


    看一眼窗外,不下雨了,是天青氣朗的一天。


    很好呢,本來嘛,烏雲就應該讓它隨著黑夜散去,沒有人會一輩子看不見光明的。


    她又笑,笑得滿眼滿臉好像都盛滿蜂蜜。


    她沒什麽不知足的,在生命最後期間,她有家人、有關心,有滿屋子的幸福及溫情,要到哪裏才能找到比她更幸運的人?


    真好……真的是很好啊,有多少人在知道自己活不過三個月時,不是哭泣哀慟,不是用遺憾、怨懟麵對剩下的每一天?而她,還能夠用微笑麵對。


    她多麽與眾不同啊,在最後的旅程,身邊有三個又高又帥,讓所有女人都想入非非的好男人相陪,還可以在最後的日子裏,看著他們一天一天改變。


    齊翔一天比一天更快樂,他學跳舞、學唱歌、學表演,他興致勃勃地告訴周遭的人,他的人生重新燃起希望,他再不害怕麵對報章媒體的批判,他說:「我會越來越堅強。」


    大橋終於知道自己要什麽,他生氣盎然,砍斷曾經束縛自己的枷鎖,他再不是被人操控的人偶,他確確實實、明明白白地走入自己的人生中。


    而阿董也不一樣了,他變得健談,偶爾幽默,在他身邊,她察覺了過去不曾察覺的溫柔。


    前陣子幫他送便當,她在廁所聽見女職員們的說壁角,她們說:「愛情的力量真偉大,董事長不再板著冰臉,同他打招唿,也會點頭迴應了。」


    不是嗎?他還會說床邊故事呢。


    可是他說:機器人有了心,懂得喜歡一個女生的心情,他想為自己努力一次,想要追逐一段戀情……


    她該為他慶幸,還是斬斷他的不切實際?


    想過一夜,她仍然無解。自私的鬱喬說:何必?把這麽好的男人往外推,會不會太矯情?正直的鬱喬說:哪天,你走得幹幹淨淨,卻留他在這裏悵惘哀戚,怎麽忍心?


    確實不忍心啊……壓壓酸漲的胸口,她離開床,走進浴室刷牙洗臉,鬆鬆地在耳畔綁起兩束頭發。


    唉,也許她該先想的,不是阿董的問題,而是怎麽向大橋、齊翔他們解釋昨天的失常。


    打開門,她發現吊在門把上麵的棉布包,經過一個晚上已經晾幹了?她沒有多想,將包包拎到房間內。


    下樓梯,她聞到廚房裏傳來的香味,深吸口氣。好棒哦,這才是家的味道。


    走進廚房,看見齊翔在卷壽司,她走到他身邊,抓起一塊壽司觀賞觀賞。紅的綠的黃的,配色配得很漂亮,不會吧,這家夥連日本料理都在行。


    她笑問:「早上吃壽司?」


    齊翔把手套拿下,倒了一杯枸杞紅棗湯遞給她,說:「先喝兩口溫水,再吃稀飯。」


    「為什麽早上要喝這個?」


    「早起喝點溫茶水,對胃比較好,我們的分都喝完了,剩下的是你的。」


    說完,他轉身幫她添稀飯,鬱喬皺眉頭,抓住他的衣袖、將他拉迴跟前,手指輕輕觸上他的眼皮,問:「你眼睛是腫的,怎麽啦,被老師罵還是又被媒體批判?」


    齊翔拉下她的手,一個激動,抱住她,把頭靠在她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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