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之活了很久,其實也不算太久,他醒著的兩千年,還有睡去的三千年。


    哪怕如此,在他醒著的時代,也遠遠算不上長,五千年的時間,比不上那些隱世不出的老怪物。


    可若是論劍道,陳安之自信三千年前天底下沒有能接住他三劍的人,三千年後的今天依然沒有。


    哪怕說起他聽到就頭疼的書之一道,也遠超很多讀書人。


    所以他很自信,自信能夠應對這世間任何事情。


    隻是現在,他慌了,他突然發現原來自己也有很多不擅長的事情,比如說此刻悄無聲息的槐樹,比如說那個不知去哪兒的沐姑娘。


    三千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偏偏是滄海桑田,天換了天。


    曾經的九州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他賴以生存的劍道,也因著大道根基的破碎而蕩然無存,陳安之再也不是那個叱吒風雲的劍仙。


    現在的他隻是一個普通到再也不能更普通的凡人。


    陳安之狠狠攥緊劍柄,眸中有光明滅不定,他走到老槐樹前止步,猶豫著將手搭在樹幹,輕輕摩挲著粗糙的樹皮,終是歎了口氣,闔上雙眼。


    有白色的槐花落下來,撐在肩頭,他輕輕拈起一朵,放在手心。


    “你幹嘛吵醒我?”有奶聲奶氣的聲音恍然從頭頂傳來。


    像是午後的風吹動門廊的風鈴,擾亂清夢,又像是第一滴雨落入湖泊,驚起一圈圈的漣漪,陳安之瞳仁一陣緊縮,猛地抬起頭,循聲望去。


    小女孩穿著單薄的衣物坐在枝幹上,小腳丫懸在空中輕輕晃動,她如粉雕玉琢一般,晶瑩的肌膚隱隱有光華流動。


    隻是此刻,這個小女孩氣唿唿的嘟著嘴,像是對打擾了她睡覺的人尤為不滿。


    “沐春。”陳安之呆在原地,怔怔看著那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小家夥。


    風安靜了,雲也安靜了。


    這一瞬間似乎過去了很久,陳安之就站在那裏,久別重逢的感覺讓他手足無措。


    小女孩歪著頭,一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似黑瑪瑙一般璀璨,見到底下的人兒沒有說話,更是有些生氣,她輕車熟路地抱著樹幹,刺溜一下子就滑了下來。


    “喂喂喂,你這人怎麽這麽不懂禮貌!”小家夥氣唿唿地走到陳安之麵前,舉起手拍了拍他的手臂,不滿道。


    她的視線投向上方,這個身著白袍的男子束發而不別簪,五官俊朗非凡,眉宇間帶著幾分堅毅,又有著幾分淡淡的疲倦。


    按道理來說,對著打擾自己睡夢的家夥,小女孩應該會厭惡才對,但她卻從對方身上感受到了讓人想要親近的氣息,很熟悉,就像是冬日裏溫暖的太陽一樣。


    “小沐春。”陳安之把手輕輕搭在小家夥的腦袋上,目光柔和。


    “你是誰呀?怎麽知道我的名字?”小沐春歪了歪腦袋,全然沒有方才的火氣,滿臉奇怪的看著眼前的男子。


    陳安之聞聽此言,心裏五味俱全,有酸澀,有惆悵,正如老道說的,小沐春的身體出了些問題,她的記憶似乎是出現了一些空白。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小沐春。”陳安之滿口苦澀。


    “我不認識你,但是你身上的味道好熟悉。”小沐春身體頓時一顫,伸出一雙小手,去摸他的臉頰,怯怯的問道:“我··好像認識你···”


    “可是我睡了好久,我睡了一年,兩年····”


    小沐春低下頭,小手攥成拳頭,一根一根再攤開數著,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慢慢變得哽咽起來,她仰著頭看著陳安之,充滿了疑惑,淚水不斷地打轉,“我好像生病了,忘記了好久,沒有人陪我玩,也沒有人理我,所以我就一直睡,一直睡,然後我就聽到有人在喊我,然後我就醒過來了,然後我就看到你····”


    小家夥抽泣著,一雙噙滿淚水的大眼睛緊緊地盯著陳安之,她梳著羊角辮,不曾有改變,就像是三千年前一樣。


    “可...是...我什麽都不記得了。”她抬起小手在臉上抹了抹.


    這些話語像是一根根針紮進陳安之心中,讓他自責而又心痛,三千年前那個姓何的小家夥把小沐春交給他,可他卻把小沐春弄丟了,過了這麽多年才找到。


    陳安之深唿吸一口氣,將小沐春抱起,額頭抵著她的額頭,“小沐春,你···。”


    “我睡了好久,可現在還是好困。”小沐春苦著臉,緊緊抓著陳安之的一截一角,生怕一鬆手就會消失不見,道:“我好困啊。”


    小家夥說話的時候,時不時的搖搖腦袋,似乎怕自己突然就睡著了。


    “那就繼續睡吧。”陳安之把腰間的長劍橫在小沐春麵前,一隻手輕輕摸著小沐春的腦袋,語氣柔和像是在哄著自己的孩子,“迴來吧,沐春劍。”


    小沐春乖巧地點點頭,伸出手搭在劍鞘,身子漸漸變得虛幻近乎透明,宛若天上星光灑落凡塵。


    微風輕拂,擾亂滿樹婆娑,寒冬的老槐樹漸漸枯黃,一片片枯黃的樹葉混雜著白色的花雪在風中簌簌飄落,幹枯的枝杈刺向長空,就像是山頂升起的一抹金色劍氣,要把這渾濁的天地斬開。


    馬蹄聲響起,細碎如天邊繁星入水,駛過碧水上的橋,過了紅牆,過了青石路,過了萬重門,過了後左門。


    沐如意挑開門簾從車轅處躍下,洛雨責備的聲音在身後緊跟而來,少女調皮的吐了吐粉舌,抖抖衣袖稍作整理。


    洛雨下了車正看到沐如意這般姿態,也是無奈搖頭,對沐如意是沒有絲毫辦法,自幼就被送往遠山宗修道,對於宮中規矩禮數自然有些不太在意,不過好在此時也無他人看到,洛雨也就沒有說些什麽。


    走過了後左門,邁過十八梯,走過光滑如鏡的白玉石路,眼前豁然,這裏自成一方天地,說是一處小洞天也絲毫不為過。


    小天地裏有山有水,山是小山,沒有連綿起伏的山脈,沒有巍峨陡峭的懸崖,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山頭。


    水是小河,碧水長流,繞著山腳流淌。


    山腳下是一方空地,鬱鬱蔥蔥的竹林中,坐落著一棟三層竹樓,映襯在山水之間,就像是清風陪明月,灼日下樹蔭,相得益彰,叫人一眼望去就心生歡喜。


    “這竹子一旦抱團成勢,還真是長得旺盛。”沐如意撇了撇嘴,臉色古怪。


    聽到沐如意略有不滿的話,洛雨掩嘴輕笑,“畢竟是東平海的蓬萊神竹,自然不是平常的竹子能比的呀。”


    尤其是說到蓬萊,洛雨語氣有意重了幾分。


    “哼。”沐如意憤然跺了跺腳,顯然被這幾個字氣到,快步往前走去。


    三州五地有七大國,五聖地,四神海,而大梁王朝正是坐落在中土豫州三大國之一,俯瞰三州五地的百萬裏山海遼闊版圖,也隻是小小的一塊。


    東平海,位列四神海之一,與大梁毗鄰,以盛產各種妙不可言的神木秀竹,為仙家修士所器重。


    而這其中,自然以蓬萊仙山的神竹最為讓眾仙家神往。


    沐如意抬起秀手,輕輕扣門,柔聲喚道:“父皇,孩兒來請安了。”


    隻聽聞竹屋裏傳出一聲冷哼,有道充滿威嚴的中年男聲傳來。


    “請安?請的是哪年的安?去年還是今年?”


    沐如意輕咳一聲,柳眉微微挑,抬起手又輕扣門扉,用略有撒嬌的聲音道:“父皇,孩兒知錯了。”


    門開了,這是一間書房,檀木做的桌椅,大梁皇帝正端坐在椅上,手中捧著一卷書,滿臉無奈地看著訕笑的小女兒。


    大梁皇帝在所有兒女中最疼愛的是年齡最小的沐如意,這也間接的造成了沐如意完全不把宮中禮數當迴事兒,雖然大梁皇帝也因此頭疼,但是小女兒三年才從遠山宗迴來一次,噓寒問暖還來不及,哪裏舍得因為繁瑣的規矩而責備她。


    沐如意坐在對麵,滔滔不絕,將這山上三年各種驚險奇遇繪聲繪色的講了一遍,還有自己在大梁京城體驗尋常百姓生活的感受,當然這其中自然把陳安之的存在給忽略過去。


    大梁皇帝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看著女兒興高采烈的樣子,溺愛之色溢於言表。


    待她講完之後,大梁皇帝放下書卷,微微點頭,道:“化五魄,看來你下次下山就能到達凝魂境了。”


    沐如意嘿嘿笑道:“我師父說我最近三年不要急於破境,要把劍意精煉之後,再考慮破境之事。”


    “跬步以至千裏,掌教真人這般說,自然是有道理的。”大梁皇帝點頭讚同道:“你此番下山,你師父可有什麽要交代的?”


    沐如意把手臂撐在桌上,雙手捧著粉嫩的臉頰,思忖片刻,道:“我師父隻讓我帶了一句話。”


    “他說,萬裏長城外困獸,不聞暖春,履霜堅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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